老醫生翻檢著天鵝的眼皮,將手伸進傷口裡試深淺,幾番檢查,最後說:「是中了槍,沒傷在要害,只是失血過多,昏迷了,沒事的。」接著,他又說:「這只天鵝也奇怪得很,流了這麼多血,卻硬堅持著飛到這裡來,應該是飛了很遠的路吧。怎麼做到的?」
那一瞬間,曲風想到了阮丹冰。丹冰也是在重傷之後依然堅持著最後的精力跳完《天鵝之死》的,她和這只天鵝一樣,都有著驚人的毅力,和對生命的強烈的渴求。這使曲風更想救治天鵝了。
他給寵物醫院打個電話:「我姓曲,昨天晚上送來一隻天鵝,情況怎麼樣了?」
當他聽說天鵝已經脫險的時候,竟是由衷地高興,彷彿買彩票中了獎。纏繞了他許久的恍惚和傷痛好像忽然消失了,甚至輕鬆地吹起口哨來。
曲風今天的心情很好。
好心情的直接受益者是小林。
燭光晚餐,薩克斯風伴奏,玫瑰花,巧克力禮盒,一個女孩子希翼可以在生日夜得到的,小林都得到了。
當曲風心情好的時候,實在是一個調情的高手。
同時,也是夢女郎的殺手。
小林的眼睛在燭光下撲朔迷離:「曲風,你對我真好。」
曲風不置可否地笑:「許願吧。」
小林許了願,吹了蠟燭。曲風又說:「切蛋糕吧。」小林問:「怎麼你不問我許了什麼願嗎?」曲風笑,答:「無論什麼樣的願望,我都祝你會實現。」小林的臉紅了,眼光更加朦朧癡迷。
跳舞的時候,小林問起了那只天鵝:「你打算把它怎麼辦?」
曲風說:「治好它的傷,就把它放飛。」
「我昨天和水兒說起天鵝,她很好奇呢。」
「水兒是誰?」
「是我的外甥女兒,我姐姐的孩子。」小林說,這樣地同曲風閒話家常使她有種特別的親如一家人的感覺,心裡癢癢地喜悅,不明所以。因為不明所以,那喜悅便顯得不牢靠,於是忍不住說得再多些,更多些,好像怕一停下來幸福感就會飛走了似的:「水兒今年12歲了,是個真正的小美人兒。一個小女孩,美艷得那樣過分,一出生就眉眼分明的,大家看了,嘴上都只說漂亮,像洋娃娃,心裡總是覺得怪。只有阿婆直言直語,說:美成這樣子,只怕折壽折福。」
曲風聽了,心裡一動,問:「怎麼呢?」
小林得了鼓勵,便更加絮絮地把家事說給他聽:「水兒9歲的時候,被發現患有白血病。我姐姐為了給她治病,四處借債,頭髮都急白了,一年年治,一年年重犯,連血也已經換了兩次,可還是不好。今年已經是第3個年頭,醫生說,如果再發病,只怕就沒指望了。」這些原同他不相關的,可是同她相關,現在她同他說著這些本來同他無關的事情,就好像他們之間更近了,有了某種關聯似的,把他和她的家她的親人聯繫起來,他們也就成了親人。
曲風一陣惻然。他見過她姐姐,她來探小林的班,匆匆來匆匆去,並沒有交談,只依稀記得她是個中年女人,衣著考究,舉止得體,但眉宇間頗憔悴,總有股說不出的焦慮。他因而對她第一印象並不好,卻想不到原來是為了這種理由。
他有些感動。
有些母親生下健康嬰兒棄如敝屣,有此母親明知孩子身患絕症卻依然竭盡全力。
他忽然很想見見那孩子,說:「那麼,改天帶水兒一起來看天鵝吧。她現在身體怎麼樣?可以出來走動吧?」
「可以的,我星期天帶她出來玩。」小林回答,她第一次發現曲風原來是一個相當有愛心的人,他冷漠的外表不過是假裝,他的心裡,有個寶藏,等待她去開掘。
她伏在他懷中,溫柔地舞,溫柔地渴望,溫柔地祝願,她的願望,他說不論是什麼都祝她實現。他可知道,她的願望便是他麼?一個英俊的多情的舞伴,有愛心,幽默,瀟灑,雖然賺錢不多,但有一技之長,有份正當職業足以養活自己,而且,是份相當高貴的職業,可以讓她在他的陪伴下傲視同儕--除了這些,他身上那種憂鬱與不馴相雜糅的氣質也深深地吸引著她,有如鴉片令人迷醉。她常常想,這就是所謂的貴族血統吧?
少女的夢,不過是那麼多,他完全滿足。還期待什麼呢?就是他了吧?只是,她該如何抓住他的心?
她不太能肯定他的心意,但是已經準備好要在今夜表白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會給她帶來好運氣嗎?
仗著酒意,她醉眼迷濛地看著他,輕輕說:「如果你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多好。」
曲風微微一震,心裡說:該來的終於來了。他有些心跳,有些著緊,也有些煩惱,覺得了危險的存在,是要表明一下態度的時候了。女孩子們就是這點不好,對她們遠一點,她們抱怨,略微親近,就得隴望蜀,希翼得到更多。他覺得有必要及早聲明自己的態度,更正她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接受最好,不接受,就此分開也罷。偶爾扮多情送她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一頓有薩克斯風伴奏的燭光晚餐是可以的,一直這樣好?免了。
他擁著她,在她耳邊輕輕說:「古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道跳一支舞,要修多少年的緣份呢?」
她並不笨,立刻聽懂了,反問他:「只是一支舞嗎?」
他笑,輕描淡寫地答:「也許更多,不過也差不多。」
她的緋紅的臉忽然變得蒼白,有點冷,從頭到腳一直冷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告訴她,他所期望於她的,不過是一支舞,一杯酒,甚或一夜情的因緣,卻不會是一生一世。這些,其實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可是還是想得到他親口的證實。如今,他明白地證實了,承認了,她該怎麼做呢?像一個做慣遊戲的豪放女那樣欣然接受?抑或像個受到侵犯的聖女那樣拂袖而去?然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一樣,就是她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