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答應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傷心好不好?」水兒的淚和母親流在一處,「每個人都會死的,死一點都不可怕,很平靜,很美,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傷心,因為,我愛過你,你愛過我,這就足夠了,我沒有白來一趟,你也沒有白疼我一場。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麼不同呢?媽媽,我感謝你對我這麼好,有你這樣的媽媽,我真的很幸運,生得幸運,死也幸運,真的,只要有愛,怎麼樣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媽媽,不要哭,不要哭好嗎?」
大林抱著女兒,更加淚如雨下,女兒每句話都深深打動了她的心,使她甚至來不及去想,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麼會忽然變得這樣懂事,怎麼能說出這樣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話來……
水兒一天天好起來,但仍然虛弱,不能站立,對曲風的依戀,也越來越強。她的蒼白的病靨,只有在見到他的時候,才會有一絲紅暈出現。
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來,她仍然令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驚艷。
這天,曲風無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終於向醫生請允,和小林用輪椅推著她去公園看荷花。他們漫步荷塘,引起每一個從旁經過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風和水兒卻都是我行我素,對人們表情各異的目光視而不見。
池塘裡,開滿了粉白相間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蓋如綠雲,每有風來,花與葉輕輕搖曳,含情慾語。曲風看著盛開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鵝一起來荷塘垂釣的往事,問水兒:「還記得我們的天鵝嗎?」
「當然。」水兒說,專注地望著曲風的臉,「我聽說她被燒死了,是嗎?」
「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鵝,以前總覺得是我在照顧她,現在想起來,才發現,其實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陪伴我。」
「你很傷心她離開嗎?」水兒問。
曲風重重點頭,認真地說:「很傷心。以後,我都不會有那麼忠心的朋友。」
「有我陪你,還不能安慰你的傷心嗎?」
「那不一樣的。」曲風說,蹲下身來,順手揉亂女孩的頭髮,「你知道嗎?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無可補償。」
「比如那只天鵝?」
「尤其是那只天鵝。」
「那麼,除了天鵝之外,還有什麼人是你無法忘記,失去她便不可復得的嗎?」水兒忽然抓住他的手,熱切地追問,「有沒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長久懷念的?有嗎?」
「水兒!」小林不安地打斷外甥女兒的問話,水兒那種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明恐懼——那麼熱烈而逼切的語氣,那麼深那麼黑的眸子,聲音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黑密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地,如兩隻蝶,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她哄勸地說:「我們不要討論這些問題好不好?你還小,感情的事,不是你來關心的。」
「不,我想知道。」水兒看也不看她,只是搖撼著曲風的手追問:「有嗎?有這樣一個人讓你長久懷念嗎?」
曲風看看她,臉上忽然露出寂寞感傷。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親生父母遺棄的人,有什麼理由談論恩情和懷念?從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恥中,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恥,因為寄人籬下的命運而卑微,更因為自己獨來獨往的個性而備受指責。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帶大的阿姨,都對他的存在表現出一種既不耐煩而又無奈何的態度,好像奇怪這個多餘的不該降生的人為什麼仍然活在世上。阿姨因為善良的本性而收養了他,可是二十年來一直在懷疑自己這善舉的正確性,並且從不掩飾她的這種懷疑和後悔,從小到大,他聽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話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貓小狗一樣餓死了,你親爹親媽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管這檔子閒事兒……」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時候,有時仍然會聽到她老調常彈,從來不忌諱這種話是否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在他們心目中,他同一個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沒什麼不同,給他一個窩一口飯已經是天大恩賜,哪裡還要額外給予溫情?而一隻狗,又哪有什麼自尊個性?
是的,他沒有親人,只有恩人。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來回報。回報的方式,是寄錢。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領了薪水後都會準時寄錢回去。他們養他二十年,而他已經決定,會寄錢寄到他們善終,以此報恩。只是恩,沒有情。
沒有親情,也沒有友情。從上小學一年級起,他就不知道什麼是夥伴和朋友,他的成長旅途中,只有敵人,只有對手。他們貶低他,嘲笑他,排擠他,罵他是「有娘生沒娘教的野孩子」。這個野孩子,憑著自己過人的毅力和靈性從一年級起就年年名列前茅,並且順利考取獎學金升入大學。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得到哪位老師的格外垂青,因為,他們不喜歡他過於冷硬的性格,而且他太喜歡打架生事了,曾經為了與同學揮拳差點被學校開除。大學班主任死的時候,他去參加追悼會,但是哀樂聲中,他唯一的心思竟然是在研究曲調與音響的關係……
不,他不懷念任何人,他的人生中,就只有他自己。然而這些話,是可以對一個12歲的孩子說的嗎?她又怎麼可能懂得他的無奈?
他輕輕搖頭:「人?我這一生中,屬那只天鵝是對我最好的了,比任何一個人都對我好。我還從來沒有為失去什麼人而傷心過。」
水兒的眼神忽然就冷了,她的小小的頭倚在輪椅上,懶懶地說:「曲風,我累了,推我回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