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歌說:「我就想不明白玉有什麼好,石頭記罷了。古玉更不好,死人用過的東西,整天戴在脖子上丟來蕩去,像不像隨身附著個小鬼兒?尤其有種玉蟬,聽說是人死後塞在嘴裡封口的,也有人挖出來掛在脖子上說是當護身符,嚇不嚇死人?」
我更加好笑:「簽約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玉是中國七千年文化的沉澱,什麼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的,說玉是一件斯文佩飾……」
「那是為了投其所好、誘你入彀嘛!我不那樣說,你會相信我的誠意嗎?那時你是客戶,我當然只有順著你說。但是現在我已經當你是朋友了,自然就要說實話啦。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我鄭重宣佈,我是不喜歡玉的。」
「你是不喜歡玉呢?還是不喜歡宋詞戴的那塊玉?」我拆穿她,「都說廣告公司的創意部和製作部向來是天敵,但是你們倆好像特別有仇。」
「是她對我有成見,仗著自己出身好,有個當官的老爸,誰都看不起,處處與我為難。」
「其實你也不簡單呀。」我讚她:「北京藏龍臥虎,機會雖多,競爭也最劇烈,能夠脫穎而出又坐穩位子,一定很不容易。」
元歌苦笑:「那有什麼用?別人才看不到我付出的努力,都認為我憑的是一張臉。」
「你是說宋詞?」
「她明裡暗裡罵我是狐狸精。」
「為什麼會這樣呢?」
「秦歸田那個老色鬼嘍。」元歌抱怨,「他是公司副總經理,管人事的,每次招聘,見男的就板一板臉,見女的就嘻皮笑臉,有時候還突然摸一摸抱一抱,說是試驗女業員在面臨突發狀況時的反映。自從我進了公司,他就一直粘著我,有事沒事兒地說些不鹹不淡的話,弄得滿公司的人都以為我同他有一腿。我又不好太分辯,只得虛與委蛇,宋詞就罵我沒骨氣。哼,我要有個好老爸,我也板起臉來扮骨氣,可是誰叫我出身貧門,沒有後台呢!」
「宋詞不怕秦經理?」
「當然了。全公司只有一個人敢當面罵秦歸田色狼,那就是宋詞。有一次她為了礦泉水廣告的事和老秦吵起來,居然詛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長統襪和避孕套悶死!」
「嘩!這麼大膽!」
「就算這樣,何董事長都拿她沒辦法。你說,我怎麼敢跟她比骨氣?我只要見秦老烏龜的時候笑容稍微少一點,都早吃了炒魷魚了。」
說起辦公室風雲,元歌嬌媚的臉上現出幾分滄桑。「說是已經男女平等,天下大同了,可是女人付出的總是比男人多,得到的,卻往往比男人少。除非,真的去吃男人的飯。」
我深覺同情,又不知如何勸慰,只得轉開話題:「我注意到,宋詞的手常常發抖,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有輕微的帕金森綜合症,情緒緊張或者過於激動的時候就會發作,但是沒什麼大礙。」元歌嘲諷地笑,「標準富家子的富貴病,就像林黛玉的咳嗽,西施的心絞痛,多麼完美!」
「可是這種病很罕見呀,聽說只有老人才會得。」
「宋詞在心理上可不就是一個小老太婆?又保守,又古板,又固執,自以為是。」元歌攻擊起對手來可謂不遺餘力,「這樣的老姑婆,誰見了誰倒胃。難怪連老公都保不住。」
「宋詞結過婚?」我吃一大驚。
「又離了。大概一年多以前的事兒吧,好像她的病就是從那時候得的。」
「真是看不出,她不像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
「離婚又不會在臉上畫紅字,當然看不出。」元歌三兩句交待宋詞前塵,「她的前夫是個電器推銷商,同她在一次合作中認識,欣賞她的辦事能力,兩人一見鍾情,交往個把月即宣佈結婚,三個月後離婚。閃電速度。所以宋詞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沒有太多已婚婦人的痕跡。但是交往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她心理不正常,痛恨男人,更加痛恨那些招男人喜歡的女人。」
「你是說你自己吧?」
元歌「咯咯」笑:「她自己做女人做得頂失敗,就見不得別人得意。」
可是晚上宋詞送我回酒店時,卻又是另一番說辭:「元歌一找到機會就向人抱怨說應付秦色鬼是身不由己,可是背地裡,姓秦的一向別人獻媚她就受不了,想方設法自己送上門,打扮得妖妖調調的在七樓經理辦公室前晃來晃去,生怕姓秦的不上鉤,所以無論姓秦的怎麼對她都怪不得別人,純屬自取其辱。」
「元歌是有點虛榮,愛出風頭,愛拔尖,但是不至於下賤。」我替元歌打抱不平,「應付姓秦的,也許她是沒辦法,不這樣做,保不住位子。」
「但是保住位子的辦法有很多種,致力於工作是最簡單直截的做法,何必出賣尊嚴?」
「元歌說那只是應酬,她和秦歸田其實沒什麼的。」
「沒什麼?誰信?辦公室裡有個流行的段子,說如果有人報告有只蒼蠅飛進辦公室,秦烏龜會下令立刻打死;但如果報告說有只母蒼蠅飛進來了,秦烏龜會叫人把它抓起來放到顯微鏡下觀察生殖器。元歌自己不尊重,秦烏龜會放過她?」
聽她這樣說,我又覺得有道理。呵,活到二十幾歲,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耳根子又軟,明辨是非能力又差。我的聰明,僅限於判斷古玉或今玉,新仿或真舊。
宋詞又說:「元歌對物質的渴望近乎於變態,從早到晚,腦子裡唯一的事情就是穿新的衣裳認識新的男人,然後讓新認識的男人給她更多的錢買更多新衣裳——這樣的女子怎麼說也無法得到我的尊重,更不同情——比她值得同情的人多了,有那份心,不如捐贈失學兒童。」
不能說她說得不對,可是我仍然認為同為女性,原不必那樣刻薄。「如果元歌有好出身,衣食無憂,也許對金錢的需求便不至那麼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