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就讓她獨自冷靜一下,也許這回她可以釐清自己的情感依歸了。
※ ※ ※
入秋時節,涼風習習迎面拂來,不覺心頭一片舒坦。然,安蘋卻只覺一股寒意入心,不自覺抱緊雙臂。
她呆坐在敦化南路紅磚道上的行人休憩椅上,兩眼無焦距地飄散在前方,任川流不息的車潮呼嘯而過。烏煙、噪音於她似無礙地無害,全入不了她的鼻、也入不了她的耳,絕麗的美顏上只剩一片茫然,呆怔怔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到底是怎麼了?呆坐了將近一個鐘頭,安蘋聰慧的腦袋瓜子就只纏繞在這些問號上。問句看似簡單,卻是纏得她混混沌沌,思緒越發地凌亂不堪。
怎麼了?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她的心會亂得像只不小心掉進結得密密實實的蜘蛛網的小蟲?努力地想掙扎而出,卻只是愈掙扎,陷得愈深,彷彿掉進了一張深不可見底的黑網似的,心慌得教她不知所措……
她做什麼在意他們呢?她不是一直想辦法撮和他們嗎?這不是她最樂意見到的嗎?怎麼現在看到了,她的心卻是這麼痛?為什麼會這樣?誰能好心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呢?
理不清混亂不明的頭緒,爬不出那張罩頂、迫人的黑網,安蘋鼻頭不禁一酸,她居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可憐的是,她好想大哭一場,卻是掉不出半滴眼淚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就小到大,她的良善受盡父母的百般呵疼;她的隨和受到朋友、同學的歡迎;她的乖巧和學業上優異的表現,更是師長眼中的好學生。一切都順順當當的,何曾需要她拿眼淚來發洩不滿或委屈了?但此刻,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好生委屈呢?忍不住就是想哭……
想哭,哭不出來,她只能如先前一樣呆怔地凝視著前方,一臉的茫然。
不料,緩緩地、緩緩地。前塵往事如電影放映般一幕幕跳躍上她腦際,如是鮮明……
「喏!這些你收好,別弄丟了。」
這年,李毅風十三歲,剛升上國中一年級。
「你給我這麼多信封做什麼呀?」八歲的小安蘋接過李毅風硬塞給她的一疊航空信封,看看上頭畫得跟荳芽菜似的洋文,納悶問著。
「這是航空用的信封,上頭我已經寫好我在美國的地址,也帖好了郵票,以後你要寫信給我,只要把你寫好的信擱在這裡頭,封好封口,然後再請你媽咪幫你把信投到郵筒裡就行了。」小小毅風慎重地交代著。
小安蘋則是一臉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再眨眨一排密而捲的長睫毛,不解問:「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你呢?」
小毅風鼓脹著一張清秀的小俊臉。「不為什麼,我要你寫,你就寫!」
小安蘋為他這稍嫌嚴厲的口吻而委屈滿臉。「你那麼兇做什麼,人家又不會寫信,怎麼寫信給你嘛!」就算會寫,她也才不要寫信給她的仇人呢!
「不會寫沒關係。」小毅風明顯鬆了口氣。「你可以用注音的,我看得懂就行了。」
「可是……」她還有疑問,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問。
「可是什麼?」他柔聲問,話裡有明顯的離情依依。
小安蘋瞄瞄他,嚥了嚥口水,勇敢地說:「可是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呀。」
「你——」小毅風又脹紅了一張臉,看著仍未脫稚氣的小小安蘋明眸裡淨是不解情事的純然天真,歎了口氣,還是緩和下了語氣:「寫什麼都行,只要是你想告訴我的事都可以寫,像是你在學校乖不乖呀、有沒有用功唸書啦、星期天有沒有記得上教堂等等的都可以寫來告訴我。」
「要寫這麼多呀?」小安蘋的小臉都皺在一塊了。「這麼多的注音符號我要寫多久啊?肯定累死我了啦!」
李毅風不覺笑了,半彎下腰來,捏捏她的小鼻子。「那你就用功點,早日學會寫國字呀。」
小安蘋瞅他一眼,揉揉鼻子,努努嘴,然後想到什麼似的,她納悶地問:「阿風,你們為什麼要搬到美國去呢?」
他大她五歲,她媽咪也常要她叫他毅風哥,不過她說什麼也不和自己的仇人稱兄道弟,所以她向來只叫他阿風。
「我爸爸決定的,我也不知道。」他隨口說說。為了給下一代一個更好的生活空閒和更理想的教育環境,也為了李氏的發展……反正說了她也不懂,索性不說了。
「唉!」她人小鬼大地歎了口氣。「真討厭!」
「討厭什麼?」他有趣地看著她那副小大人樣,討厭什麼呢?她苦思起來。
半晌——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心裡好怪哦……」是真的很奇怪。阿風是她的仇人耶,可是為什麼她卻不太希望他搬去美國……以後星期天誰來帶她去上教堂呢?雖然。她並不喜歡上教堂。「阿風,美國是不是離這裡很遠?你們什麼時候會搬回來呢?」
「……」他無語,只是憐惜地輕撫著她的小頭顱。
※ ※ ※
十九歲的安蘋出落得亭亭玉立、白裡透紅的臉蛋時時刻刻掛著如鄰家大女孩般的親切笑容,如驕陽似的明媚動人。一件純棉的長袖白襯杉將袖子捲至手肘處,加上一條洗得泛白而帖身的牛仔褲,純然大學新鮮人的潔淨摸樣,絲毫不惹俗塵般清新可人,一點也不見一般富家女的奢華和驕縱。尤其是她嘴唇邊輕哼唱著「離家五百里」,邊整理著那兩大箱行李的專注神情更加吸引人……
李毅風倚在門框上直凝著她瞧。如同欣賞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美畫般,他不禁有些看癡了,更不忍打散她的專注了……原本一路上醞釀的焦躁和怒氣也一掃而空。
感到有道灼熱的目光正隨著她的身形移動,安蘋狐疑地側臉向門口望去,這一望,一觸到那雙深邃而癡凝著她的眼眸時,她有瞬間的呆怔——只是一瞬而已,然後她彷如一顆活力十足的跳豆一彈而起,衝到門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