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關上大門,冒雨跑幾步,在玄關脫鞋,拉開紗門,再開鎖進門,打開電燈。她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直往舊式的磨石子地上滴水。
楚捷很快就脫鞋進門,再關上門。
「哈啾!」她又大聲的打個噴嚏。
「妳快去把濕衣服換下,最好洗個熱水澡,以免感冒。」楚捷微蹙著眉看著她說。
「你呢?我沒有男人的衣服可以給你換。」
「我沒關係,我穿著外套。」他拉開薄外套的拉鏈,露出裡面的T恤。由於他之前外套的拉鏈拉得不夠高,雨水浸濕了他胸前的T恤。
「那你坐一下。」她往樓梯走。「廚房在後面,想喝什麼自己拿。喔,對了,」她停步轉身對他說:「書架後面那個房間是琴室,我要給你看的譜放在鋼琴上。你可以先彈看看。」
說完她三步並做兩步跑上樓梯,一邊想,他可能以為她要他彈鋼琴。據她所知他不會彈鋼琴,她教過他,但他的雙手總是不協調,跟她學了三天就放棄。後來阿姨出國留學前帶一把吉他到她家送她,還教她彈,她學得很慢,反倒是她現學現賣教的學生青出於藍,第三天就彈得有點像樣。於是她央求阿姨直接教他。也因為媽媽要她專心學鋼琴別彈吉他,阿姨就把吉他送給他。她至今仍然記得,當他確定那把吉他是他的了時,臉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最近幾年為了要幫他作曲,她努力學吉他。現在阿姨的琴室多了一把她的吉他,希望他彈得慣。
等她洗完頭洗完澡,稍微吹乾頭髮,換了一套寬鬆的運動衫褲下樓,自琴室敞開的門,已流瀉出吉他聲。
她走到琴室門口,看到他坐在長沙發上,專注地看著譜架上的譜在彈吉他。
她走進琴室,關上門。
他抬頭看她,停止彈吉他。
「已經半夜了,會吵到鄰居。」她解釋她關門的理由。「關上門就可以任你彈到天亮。這間琴室有良好的隔音設備,是我阿姨以前教學生彈鋼琴的教室。」
「妳會寫吉他譜?」他無法置信似的指著譜問。
「嗯。」她點頭,笑得很愉快。過去幾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給他這樣的驚喜。她把她手裡捧著的浴袍抖開來給他看。「我只找得到這一件臨時借你穿一下。你的衣服褲子全濕了。脫下來我丟進洗衣機裡清洗、烘乾,大約一個鐘頭後你就可以穿回去。」
他靜靜地看了他自己的衣服一眼,再瞄瞄她手上的浴袍,然後輕輕的點頭。
安娜把浴袍放在沙發上,然後退出琴室關上門,到廚房去燒開水泡茶。她沒什麼存糧,只有高纖蘇打餅乾可待客,希望他吃得慣。
十三年不見,她對他的感覺變得不太一樣。小時候她喜歡有他作伴,因為她是個孤單的獨生女。他們家位於她爸爸開設的皮包工廠旁,離學校和同學家都有一段距離。所以當她剛升上五年級,他跟著他來應徵駐廠守衛和司機的爸爸搬來時,他們很快就成為朋友。她一向單調無味的生活,由於他的加入,變得豐富充實。她的人生猶如從黑白變為彩色,每天都有新的樂趣、新的發現、新的喜悅。
爸媽每天在工廠裡忙著工作,原本在照料她的祖母也過世了。媽媽覺得她夠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除了規定她要寫功課唸書,每天還得練兩個鐘頭的鋼琴,此外她可以自由的在家看電視、閱讀課外讀物。
媽媽不知道從楚捷來了後,她幾乎每天跟著楚捷去附近的小山抓蜻蜒、搗蟻窩,或是去河裡捉魚摸蜆。其實,很多時候她都只是個旁觀者,任由他嘲笑,她就是不敢去碰蚯蚓,而每每勸他玩夠了就放走那些可憐的小東西。
他愛玩,但話不多,有點悶。認識半年後他才告訴她,他媽媽是鄒族的原住民,他爸媽在他七歲的時候離婚,他跟著爸爸在梨山住了五年,爸爸以幫人種水果維生。媽媽已再婚,對方家裡有個會和他打架的兒子。因為他該上國中了,爸爸就帶他下山,在嘉義的皮包工廠工作,方便他媽媽來看他。
但是他媽媽很少來看他,安娜只見過他媽媽一次,沒有她想像的漂亮,有點臃腫,膚色較平地人黑,輪廓較平地人深。她的穿著與她眉頭、眼角的皺紋都顯現她的日子過得不太好。
他媽媽只和他講了十幾分鐘的話,開著小貨車載他媽媽來的男人已在按喇叭,他媽媽便匆匆離去。
楚捷長得比他爸媽都漂亮,他遺傳了媽媽深刻的輪廓,睫毛又密又長,令女人嫉妒。他的身材與走路的樣子則與他的山東爸爸如出一轍。
「我的濕衣服要放哪裡?」
安娜轉身,一看到她穿起來鬆垮垮的浴袍幾乎繃在他身上,不由得噗哧笑出聲。幸好她一個月前買浴袍時選擇淺藍色,如果她選擇粉紅色,他穿起來一定更滑稽。
「有那麼好笑嗎?」他低頭看他自己。腰帶打了死結,好歹大腿也蓋住一半,浴袍的肩膀太小,衣襟掩不住他的胸口,如果他是女人,勢必露出乳房。
「沒有,沒有。」安娜急忙搖手,上前接他的濕衣服……只是權宜之計。別感冒最要緊。」
她接下他的濕衣服,打開後陽台的燈,然後推開廚房的紗門,掀起洗衣機的蓋子,把他的衣眼丟進去。
「我很好奇,」楚捷隔著紗門跟她講話。「妳經常在半夜十二點邀請陌生的男人進妳家,要他脫下褲子讓妳洗嗎?」
「當然沒有。」她直覺地高聲駁斥,既惱又羞且怒,一張臉脹得通紅。
「怎麼沒有?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退後,讓她得以推開紗門進廚房。
他揶揄的表情和逗弄的眼神令她語結。「你……你不一樣。」
「我怎麼不一樣?」他杵在她面前,無意讓路的樣子,除非她給他滿意的答覆。「我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