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說不出她對鏡療傷有何不妥,那是她受傷之後自然的舉動,只是完全不把他這麼一個異國男子放在跟裡,讓他有點不滿。其實,他不滿的恐怕是,他對她傷他的恨意漸漸減輕。現在他也傷了她,至少可以扳回些許顏面。
可歎他從十六歲棄文從武後就不斷自我鞭策,勤練武藝,今天居然敗在一個年紀比他小的番女手裡,教他情何以堪。
他爹是個撓勇的武將,可是宋朝重文輕武,以文官馭領武將。所以從小爹就希望他做文人,不希望他到戰場上賣命,還處處被文官掣肘。然而,爹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唯一崇拜的人,他一直希望能和爹並肩作戰,父子雙雄名留青史。直到他十六歲,爹拗不過他的哀求,才讓他正式習武。
番女站起來,把銅鏡等東西收起來,再拿起長槍走回他身邊,用長槍輕輕拍打她的靴子,一對剪瞳秋水炯炯望著他,好似在猶豫要怎麼處決他。
"殺了你實在有點可惜。"她緩緩的說。"你是我所見過最順眼的男子。如果你肯討好我,我可以考慮把你帶回去做丈夫。"她大大方方的說,好像在為別人提親,他倒替她臉紅。
"不要臉的番婆子!要殺要剮隨便你,要我討好你,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
耶律玉瑤瞧他滿臉脹得通紅,除了氣憤之外,顯然也有幾分羞意。她知道漢人,對這種事比較含蓄,但是她以為漢人女子才如此。投身戰場的男子連死都不怕,怎麼會害羞呢?
"你這個人好沒風度,開口就罵人,你不知道契丹人早就漢化了嗎?四書五經我也許讀得比你還熟。""哼!你如果曾讀書習禮,就該知道婚姻應由父母作主,豈可陣前私自議婚。"
"這就是你們漢人比我們契丹人更番的地方。我們契丹人要為兒女安排婚姻之前會尊重他的意願,你們漢人則完全不管兒女願不願意就為他訂婚。那種指腹為婚的婚姻更是可笑。"
凌飛瞪著她說:"我就是指腹為婚的人,關你什麼事?」
「真的?」她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你騙我的吧?」
他搖頭。"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騙你。"
"那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她眸中再現亮采。"你既然早就有對象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不干你的事。"他冷冷的說。
她鼓起腮幫子,怒道:"我給你活命的機會你不要,休怪我手下無情。"她舉起長槍。
他早已坐起,視死如歸般看著她。
不知怎的,玉瑤就是下不了手.舉搶的手在空中,遲遲刺不下去。這個呆子、笨蛋、傻瓜,她是遼國第一美女,又貴為長公主,不知多少想做她娘蕭太后的乘龍快婿。她一向眼界甚高,不曾看上任何人,今天好不容易瞧見了這一個頗令她心動的漢人,他卻對她不屑一顧,真是令她顏面盡失,憤懣氣結。
轉而一想,他如果是個軟骨頭,為了活命什麼都答應,那就不值得她喜歡了。可是,就這麼放過他的話,這口氣她實在嚥不下。
她放下長槍說:"我是信佛的人,不殺手無寸鐵、沒有扳抗能力的人。"
"那你要我拾起武器再跟你拚鬥?"他挑眉問。
"不,你受傷,流了不少血,體力虛弱,我現在即使打贏你也勝之不武。"
"那你要怎麼樣?"
她笑,笑得有些詭異。"我不要怎麼樣。天已經全黑了,等下狼群就會出來,它們會尋著血腥味來找你。你的個頭不小,今晚狼群可以大快朵頤一番。而我呢,打算在旁邊做壁上觀,看到時侯你會不會後悔。"
他咬牙切齒道,"我寧可慘遭狼噬也不會向你低頭。"
「好,有氣魄。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能硬撐到幾時。」她走開去,不再理他。
入夜了,氣溫低得令人瑟瑟發抖,大雪仍下個不停。
凌飛起身,一拐一拐的走去拾起他的匕首和長柄大刀。他的馬在他吃了番女的一鞭時被鞭尾掃到,已經受驚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在這黑漆漆、樹葉又都已掉光的禿樹林裡,他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走才好,今夜恐怕真的得喂狼。他自小就期許自己能做英雄,沒想到今天做了有生以來最光榮的一件事救駕之後,他竟落難成了個跛腳的狗熊。
番女並沒有離開他太遠。他坐到一株較粗大的樹下,背靠著樹幹,看她砍了一大截長樹枝,削去枝桿,不知道在幹什麼。一會兒他才明白,她在搭一個簡單的帳篷。她把三根削好的長樹枝插進雪地裡,再用毛繩將三枝樹枝的尾端綁在一起。然後她從馬背上卸下毛氈,將毛氈皮掛到她搭好的枝架上,就成了一座可擋寒風的氈帳。
遊牧民族適應寒冷多風的自然環境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看到番女卸下她身上的背心鐵甲,披上一件自馬鞍袋裡抽出的毛裘,令冷得牙齒直打顫的凌飛羨慕得不得了。要是他的馬沒有跑掉,他也可以取來毯子和棉襖為自己抵擋風寒。不對,要是他的馬沒有跑掉,他早就騎上馬溜走了,哪裡還會無奈的坐在這裡等死。拖著他這條已經凍得沒什麼知覺的傷腿,他不可能走太遠的,不如留點力氣,設法熬過今晚。明天他的至交簡明義如果沒有死的話,應該會到這附近來找他或他的屍體;他爹也可能派人來找他。
番女拿了一小包東西,走到離她的帳篷約十尺的地方,然後在地上撒白粉。她在幹嘛?那是化外番邦的什麼邪術?還是她想引狼群來咬他的手法?但是,據他所知,光是血腥味就足以引來狼群,她不需要再費周章害他。
接著她回到她的馬旁邊,為她的馬卸下護甲,然後拿一塊布擦拭馬的全身,口中一邊喃喃的不知在跟她的馬說什麼話。他也每天擦拭他的馬,不過,他不曾跟他的馬講過話。如果他跟他的馬講話,不知別人會不會懷疑他瘋了。他現在倒不以為番女瘋了,反而感受她一定很愛她的馬。她的馬當然聽不懂她講的話,但他直覺的以為她的馬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愛。就好比嬰兒不解人話,但是能感到娘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