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接過服務生送上來的咖啡,拿起杯子就口。
「上次說的課呢?」她攪拌著咖啡,突然想起來。「結果你有沒有去旁聽?」
「跟我想像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他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頭,直視她。「不太一樣。」
她想要歎氣。有時候,要從這個人嘴裡多聽到幾句話還真是困難。
「早上去跟導師約談。」她換一個話題:「老師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選課?」
她僵硬地點頭。那是個老問題了:她為什麼不多去選修一點語言學或是民族系的課?
進大學第三年,幾乎比較熟的幾個老師都跟她提過類似的建議--根據她身上的血統,決定她未來的道路。
「我知道老師是好心。」她抿起了嘴角,忍不住要抱怨:「但我是高山族,難道就代表我一定要對南島文化感興趣?」
他頓一下,看著她。「妳沒有興趣?」
她沉默半晌,謹慎地切下一小塊慕司蛋糕放進嘴裡。「……有沒有興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被我身上的血統限制住了,一定要走什麼樣子的路,才是『正確』的……」
他微微攬起眉頭,沒有置評。
「……我不知道。老師說的話是有道理,對於自己的文化,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有資格去深入瞭解,可是……我又總是忍不住要想:一個人的生涯規劃,如果只是因為我生來是這樣的人,就『必須』這樣決定--」她皺緊了眉,又歎口氣,伸手扶一下無框眼鏡,暫時不想再去思考這個煩人的問題。「社團還好嗎?」
升上三年級以後,她和大多數的三年級一樣,依循占卜社的傳統,淡出了社團活動,除了偶爾的塔羅牌社課,很少出現在社上,也所以,對於社團的現況她其實知道的不多。
「……還好。」
「我聽說今年的社慶打算在年底辦?」
「嗯。」他頓一下,又說:「學妹說,這次社慶想請--」向來不動如山的嘴角驀地閃了一下。「『占卜社的魔女』回來。」
「王書偉!」她瞪著他。這個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稱號從半年前開始流傳,她一直覺得很尷尬,感覺自己像是童話裡的巫婆。
「抱歉。」
看著用平板聲音道著歉的男孩,她搖搖頭,自己反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缺乏表情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午後陽光的惡作劇,忽而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微妙光芒。
她扶扶眼鏡,拉回話題。「所以,你是來當說客的?」
「說客?」他不明白。
「不是嗎?我以為學妹要你來說服我回去。」
他搖一下頭。
「不是?」
「妳覺得困擾。」他這樣說。
她沉默下來,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
這個人是這樣的。缺乏變化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像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就一定會放在心上。
「謝謝你,書偉。」她低聲說。
他點頭,不認為那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我也會算塔羅。」
一滴冷汗流下來。「……那個,書偉,我想……學妹的意思不是這個。」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在開玩笑。」
……開玩笑。
她瞪著那個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
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沉默,他換了話題:「上次借的書……」
一貫白開水似的聲音、簡潔的用字,男孩開始說起其它的事情。
她覺得這樣很好。兩個人在一起,只是單純的朋友,也可以分享很多東西--更多的東西。沒有戀愛的患得患失,不需要擔心對彼此的觀感,她和王書偉之間,或許更適合這樣的模式。
偶爾出來碰面、交換一下近況,一起吃頓飯、喝個下午茶,當一個可以長遠的朋友,比起隨時可能因為細故爭執而分手的情侶,現在的她認為,前者的關係其實更為珍貴。
所以,她很滿足。
時間一下子過去,從學校的方向傳來鐘聲。
王書偉靜下來。「五點。」
「這麼晚了?」她舉起手錶,有點驚訝。「啊……」
「該走了。」
點頭表示同意,她伸出手,要拿取卷在細玻璃杯中的帳單。
同一個時間,他也採取了同樣的動作。
兩根手指,只是輕輕擦了過去,還來不及感覺就已經結束的溫熱。
她抬起頭,望進那雙熟悉的沉默眼睛,然後飛快轉開。
那只是一個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殘留下來的心跳。沒有意義。
他們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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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皮夾,兩張陳舊的百元紙鈔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場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不成文行規:占卜者不可以無償替任何人卜卦,否則會替自己帶來無法預期的災禍。
聽起來像是江湖術士為了餬口瞎掰出來的理由,大家卻寧可信其有地遵行不悖,即使是朋友間義務性的咨詢,也會像征性收取一兩個銅板當作報酬。
他以為她知道。畢竟進入這個以研究占卜為目的的社團,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過這些奇奇怪怪的行規。
但是,顯然沒有。
聽到他說占卜費,那個綁著長馬尾的女孩緊抿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皮包裡掏出僅有的兩百元遞給他。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當下決定不要多加解釋,直接將那兩百元收下來。
不是想佔她的便宜,只是覺得那樣的劉餘音很……可愛--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總是一板一眼,非常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個瞬間,卻露出一種近乎孩子氣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為這兩百元,他將自己的塔羅牌送給她,作為交換--那是高二時,他偶然在意大利某個小跳蚤市場裡買到的精品。
將跟了自己許久的算命紙牌送人,老實說,他不覺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