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你驚動了他們反礙了我的行動。」她讓他入內,室內只有一盞油燈晃蕩。「我不能留你待太久,有事嗎?」
他走到床邊,靈巧得有如貓足的身手,沒有帶起任何震動,駐足,半晌後方啟口,「為什麼不殺他?」
「不到時候。」
「『時候』的意思是什麼?」
扣雲掀眉,語氣卻未見半絲波動,「你不信任我?」
「你明知我是擔心。」
「是嗎?」她不置可否,冷冷淡淡地說:「那就更該相信我的決定,這一趟,我會要回穆祁欠我們的。」
「穆皓不在內?」他的臉還是硬邦邦的。
「冤有頭債有主,我本來就沒將穆皓算進去,秦扣雲恩怨分明。」她凝神注意外頭有無風吹草動。
石巖軍注視著他美艷的師妹,這麼多年來吸引他的不是那張傾國姿容,也非她冷漠得不為所動,連他自己也理不出個所以然,真正令鐵石打造的石巖軍放不下的牽掛是為了什麼?
他不需要女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她、念她,為她而癡因她而狂。
這樣的感情——好難!
「眼線傳來消息,瘟神已進汴京多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對上了別正面衝突。」
扣雲忽歎,端詳她自幼便寡言內斂的師兄,石巖軍是她父親鬼羽秀士踏碎天涯才尋著的練武之材,可惜在找到他時他已經歷非常坎坷的遭遇,因而封閉情緒,他們花了數年的時間才讓他開口說話,雖然他年紀大她五歲,但她卻是心疼他的。
無夢無情的殘眉石巖軍只對她笑過,儘管在她眼裡那不過是僵笑,但她清楚那對他的意義。
他是傑出的、挺拔的,甚至是英俊得教人氣忿吃味,但他自己似無所覺,活在獨自的沉冷下,連笑容也是冷的,甘願無夢無慾——不像遍尋不得活下去的理由。為什麼他獨獨對她不同?
「師兄。」突兀地,她問:「你有夢嗎?」
石巖軍一愕:夢?!她怎會忽生此疑?
「還是希望、美好?你有沒有想像過?」
希望?美好?好陌生的字啊——早在被師父帶走時,他就連同靈魂一塊丟拋在那被水淹沒的故鄉,爹娘、弟妹和所有回憶悉數埋葬。希望、美好,太禁不起打擊,太脆弱,太易碎,太傷人,這種東西他不要。
「你呢?」他反守為攻倒問了句。
「我?!」扣雲嫣然一笑,「我的希望、美好就是報仇,為爹報仇,為妹報仇,這身仇孽就如同我的夢,噩夢!我不知何時能擺脫,也沒奢求有朝一日能重新來過,我也一樣缺乏活下去的理由,真正為我自己的理由。」
「也?!」他犀利地挑出關鍵字眼,「是誰讓你想到這些?」
「你知道了又如何?殺了對方?」扣雲不冷不熱地一瞥他站得筆直的身影,口氣風輕雲淡,「我只是想瞭解夢是什麼罷了,這也值得你傷神?」
「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瞭解。」
「是你不願瞭解,別一口便否定了我的想法。」扣雲口是心非地撒謊。
石巖軍沉默了半晌。「我們都是相同的。」
他是對的,她和他的本質都是一樣空茫,一個是曾有過卻失去,一個卻是還來不及擁有便被血海深仇搾乾了心靈,所以他們不願瞭解「夢」,因為它好得讓他們負擔不起。
扣雲不作無謂的辯駁,在這從小一塊長大的師兄面前,她瞞不了什麼,索性聳肩,「隨便你怎麼說,反正這有我,你不要再來了,專心對付瘟神就是。」
逐人之意十分淺顯。
石巖軍知道他揭穿了師妹最不願承認的傷疤,惹她不悅,於是不再多言,投下憂慮的一眼,離去。
門再度開合,放走了幾引燈光,卻關住了她失措的帳惘。
為什麼人會有報不盡的仇,雪不盡的恨?有時她真的好想放棄所有仇恨,安適恬淡地作個山野村婦,不涉足江湖,不履及武林;不必利用外貌周旋在狡詐的男人之間,不必為了組織而勉強自己虛與委蛇,她好像拋棄父親留給她的一切,組織、仇恨、身份、威名,遠離塵囂,去找她的夢,她的平靜,她渴望擁有卻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莫問生有多難、多苦。
「是啊!莫問。」扣雲將視線調往床頭,高熱中的他顯然睡不安穩。「穆祁,這點你倒是比我看得開。這思量之間你是如何拿捏?又是怎麼看待?」
生命的代價,你又要拿什麼來償還呢?
夜,好沉,好黑。
房中的燈光簇動,而牆上的影隨光波蕩,靜靜地守著無聲的夜,與之共等待晨旭的朝陽,並祈禱答案就在不遠的前方。
***
「娘,晨兒想吃……想吃……」
「翔翔也要!」
「乖!這桂圓湯是給秦阿姨的,秦阿姨替爹治病很辛苦,讓阿姨先嘗好不好?娘回頭再燉一碗給你們吃哦!別吵喲!」
秦扣雲老遠就聽見裴玨儀的聲音,細細柔柔的聲音除了溫柔還是溫柔,那種她一直想要的嗓子,端莊婉約又合宜的大家閨秀,不綴自靜的氣質,嬌怯似柳卻散著為人母的少婦風韻,她一直想要的角色,一直想要的日子——啟門,恰巧迎上攏手欲叩的裴玨儀,扣雲理了理衣鬢,對門外清亮的陽光感到不適,連招呼也沒,便逕自踱回桌邊。
裴玨儀對扣雲冷淡的態度略感靦腆,清了清喉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秦姑娘,膳房說你沒用旱膳,我怕你太過勞累,便端了碗桂圓湯給你潤潤喉墊墊肚子,希望沒有擾了你……」
扣雲回首,側著身子漾著絕代的風華,舉手投足俱是恁般令人忘神。「進來呀!你喜歡讓兩個小傢伙讓太陽曬出一身汗嗎?」
玨儀被她那秋瞳內流蕩的水光給懾走了神,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領著兩個兒子入內。
放妥湯點,玨儀的眼睛轉回她身上,隨著她的來去而流動,禁不住脫口讚道:「姑娘好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