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憂心忡忡地望著鹿玉堂,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她將「做不到」這三個字嚥回喉頭。如果她真的對曲爺說做不到,說不定火辣辣的一鞭立刻賞向鹿玉堂——他看起來不虛弱,可不代表挨了鞭子不會痛。
不行,她要保護他。
一定不讓人動他一根寒毛。
要傷鹿玉堂,得先踩過她天香的屍體!
第三章
鹿玉堂和天香的房間只隔了一面薄壁,竹舍裡就住著孤男寡女,讓他原本心裡還猜測天香是曲無漪的寵婢這念頭隨即煙消雲散。
沒有一個男人能容許出口己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獨處一室。
不過,區區一個下人究竟在替曲府做啥大事,重要到非讓曲無漪聘他來……督促她?
有些疑惑、有些不解,還有很多的好奇……
怎麼又是「好奇」?他這幾日內,似乎已經將他這輩子的好奇心用罄。
「好奇是忌諱,我不是老這樣教人嗎?怎麼自己反而違背了這些?」鹿玉堂自嘲一笑,揚起的薄唇沒有太濃烈的笑意,不過是彎起嘴角罷了。
他將曲練差人到他暫住的小客棧房裡收拾來的行李簡略整理,一隻暗色布包就是他所有的家當,再多也沒有了。
布包打開,幾套乾淨但老舊的衣袍鞋襪平放在木櫃裡,幾顆啃了數日的硬饅頭則另桌上,攢了幾兩碎銀的錢囊也隨手拋在軟榻,最後剩下的,是那日她以一文錢賣給他的書。
他從不將累贅留在身邊!只要是沒用的東西,一丟了事,而這本書絕對應該被列入累贅之流,在他讀畢後就該隨手放入巷弄裡任何一名乞丐的碗裡,讓他們代他處置這等雜物。
可是……
他留下了它。幾回想扔掉,翻到末頁的墨繪牡丹,就想起了她的笑臉,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將那眉那眼全烙得很清楚,想著想著,這本書也就這麼跟了他數日。
他盤腳坐在床上,翻著《幽魂淫艷樂無窮》,心思不在字裡行間,只忖度著書留在他身邊的主因,也思考著他又為什麼願意留在曲府……
他不應該停下腳步,應該要一直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好,即使這裡已經遠在千里之外,但還不夠,還不夠遠,他必須逃到沒有人發現的地方,銀鳶城不是落腳地,這裡太熱鬧、太繁華、太……格格不入。
或許,他能趁著夜闌人靜,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翻牆離開,至於賣身契,那種玩意兒他根本不看在眼裡,反正他這種「背叛者」,背叛主子也不是頭一回,再添一次又何妨?
鹿玉堂似乎打定主意,將方纔從布包裡拿出來的東西再次收回,手裡那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則是掙扎片刻後,留在桌上。
「離開這裡吧,多待無益。」他沒有想要留在天香身邊的念頭,真的……沒有。
鹿玉堂突地冷笑,自語了起來。
「真的,沒有?」
說謊。
怎麼可能沒有?若沒有,絕對不可能有人能留下他,即便是曲無漪的暴力威嚇也不能。
要動粗,他鹿玉堂不是省油的燈,就算百來個大內高手都不見得能與他打成平手,何況區區一個曲府?
可是他沒有走。不僅沒走,還留下來和天香共進了一頓晚餐,讓她淨朝他碗裡招呼魚呀肉的,生怕他餓著,她自己反倒沒吃什麼。她那時因為忙碌挾菜而汗濕的小臉,閃閃發亮,粉撲撲的雙頰彷彿上了胭脂。
如果他留了下來,往後要見著她這副模樣,不是難事吧?
鹿玉堂沒發覺自己解開了布包的繩結,將衣物什麼的又全拿出來擺在櫃上桌上,等他回神,他又拿回《幽魂全艷樂無窮》坐在床沿發愣。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他為自己的反常失笑。
該留下嗎?
或許……老天爺是這個意思?
該留下吧。
可能……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唉……」
幽幽淺淺的輕歎,在寂夜裡並不清晰,但沒逃過鹿玉堂的耳朵。他擱下書,放輕腳步打開房門,眸子在闃暗裡毫不受阻,他沉穩而謹慎地搜尋歎息聲的來源——實際上也毋需花費太多心神去尋,因為源源不絕發出哀歎的身影正透著搖曳燭火,投射在牆面上。
他不用猜測,也知道那單薄的身子屬誰所有。
這竹舍除他之外,另一個人就是天香了。
她按散著及腰長髮,發上無任何贅飾珠花,身上也只披著外袍,外袍之下是平常不輕易曝露在外的貼身藕絲衫,長度不過及膝,兩條白玉般纖美的腿兒在桌下若隱若現。
她正苦惱地趴在桌前,兩盞燭火將她那方天地照得明亮,她執著筆,左塗塗寫寫些什麼!不時發出哀鳴,像只迷路的小貓,可憐兮兮的。
「還不休憩?」他突然出聲,嚇到了天香,她幾乎整個人跳起來,凳子一傾,若非鹿玉堂一掌壓住她的肩頭,恐怕她就得掉上好大一跤。
「你……」天香手忙腳亂地將滿桌子的紙張攏到自己面前,用雙臂擋住他的視線,不敢讓他發現她正在趕寫稿子,緊張地咽咽津液,擠出粉飾太平的甜笑。
「你怎麼還沒睡?床不舒適嗎?」
「妳又在忙什麼?」
「我、我在寫家書。」她乾笑。她沒忘記他對她的文稿沒有任何喜好,絕不會自取其辱地告訴他,她正在熬夜趕稿——天知道她爹娘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寫家書給誰看呀?
整整十來張的家書?真是個孝順的好女兒。鹿玉堂唇邊有戲謔的笑。
「三更天寫家書?」他挑起濃眉,讓天香心虛低頭。
他那種表情會讓她有自首坦白的慾望……
「是、是呀,平常太忙了,只、只能掙出一點點寶貴的時間捎信回家報平安。你趕快去睡,熬夜不好呢,明天精神會很差,快去快去,晚安。」她像叫狗似的,還空出手驅趕他。
鹿玉堂直覺知道,她在寫的絕不是單純家書。寫家書要字字血淚,邊寫邊哭,泣訴在曲府慘遭人欺陵壓搾的慘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