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大人叫了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之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直到荷花池畔,福康安終於追上了崔詠荷,一伸手抓住她的夾衫,「詠荷!」
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崔詠荷此時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翠薄,因前衝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的肌膚,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衝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地臉朝地面跌了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拚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裡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退婚,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兒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的話一句句問出,眼淚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雖自戰國起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在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
崔詠荷低低地笑,可是眼淚卻仍止不住地落下來,於是她垂下頭,讓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他們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望外,也為可以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
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心忽然疼得好厲害,沒有多想其他,他輕輕伸手,將那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能一步躍進龍門。
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作諂媚的工具……
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至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
「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一陣不捨。
「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是老師嗎?
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在你眼裡,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
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但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裡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裡,忘記打下來。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不知道。」
「你……」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崔詠荷渾身劇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你卻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妄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地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
「可是,詠荷,我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定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定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妻,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
老師與師母或許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你素來自尊心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