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不再理睬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杆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眾星拱月地圍著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從來就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廣,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功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特別高亢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杆,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裡,一片死寂。
韻柔輕輕歎息了一聲。為什麼飽學名士會在權貴面前如此的諂媚?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可曾在意過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這麼多年了,無論他們在福康安面前露出什麼樣的醜態,福康安從來就不曾對他們露出任何輕視之態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
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愈發無禮。但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這樣一個奇異的狀況,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小姐!」簾外丫鬟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鬟應了一聲,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作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但她顧不得膝蓋撞得發疼,立刻衝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哺哺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又衝了回來,「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咦?」崔詠荷的聲音裡滿是驚奇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最終,她憤然站起,拿著書直往前院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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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
福康安被崔名亭纏著進酒,連干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便聽到一聲怒喝,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凌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凌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湧,或是什麼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的書當頭打過來,他本能地伸手截住朝他飛來的書。
這突來的情況讓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是否受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儘管衝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污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手上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污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軟化的東西,奉聖命令一名叫高鵠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後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衝上前要找福康安理論。
崔夫人死命拉住她,「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肥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沉寂。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看看呆若木雞、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還是悔恨,她憤然一跺腳,扭頭跑出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