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傅恆輕輕地歎息一聲,「這些年來,總聽你們說這位崔小姐如何蠻橫無禮、如何不識好歹,誰知這一番大難來臨,人心自現,滿朝的七大夫,竟不如這麼一個小女子有俠氣。」
傅夫人轉頭看向原奉略顯寂寥的兒子,發覺他整個人忽然都有了光彩,也覺欣慰,「詠荷是個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門庭冷落,所以主動來約你。」
「夫人,這個媳婦你真的選對了。」傅恆的語氣裡有著近日難得的愉悅。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會錯?」
看看忽然之間密佈的烏雲,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場大雨要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著搖搖頭。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對,第一次正式與崔詠荷約會,就下這樣煞風景的大雨。
可是崔詠荷卻在笑。因為必須避開父母的耳目,所以她並沒有盛妝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卻清麗得像一朵不沾塵的青荷。
抬頭看看滿天烏雲,她一邊拔腿飛跑,一邊笑著回頭叫:「快快快,趁著雨下起來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著天上的烏雲,心中默默揣測著雨勢可能極大,正想叫住崔詠荷,但她已經跑得老遠,一邊笑,還一邊叫:「快來啊,看誰先到。」
她的笑聲清脆爽朗,肆無忌憚地宣揚著她的快樂,全不顧禮法規條。
這麼多年了,她的膽大妄為絲毫未變,自從壽宴時,那一杯得罪滿園高官的酒敬出時,她的笑容就一直這般燦爛而美麗。任風雨如何狂暴,她也只會帶著笑容,無悔無懼地迎上去。
自幼所學的所有貴公子應守的風範氣度、一條又一條高貴的禮儀,在如此清脆純淨的笑聲裡,都忘得一乾二淨。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歡喜愉悅,情不自禁地高呼一聲,從後面像風一般追了上來。
縱雨暴風狂,這一生,也只願能這般與她共守相伴,笑看風雲。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身後是漫天大雨,身前是戲園老闆陪笑卻堅決的阻攔,崔詠荷大覺掃興。
戲園老闆哈著腰小心地說:「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貴人給訂了。二位何不去三慶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詠荷指指外頭的大雨,「你讓我到哪去?」
老闆乾笑一聲,沒敢說話。
福康安也在旁邊開口:「老闆,你就讓我們進去,我們坐在角落,絕不吵你們便是。」
戲園老闆也算見多識廣了,見福康安一身尊貴之氣,半點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們饒過小人吧!裡頭是朝廷大官,若是擾了他看戲,小人的性命就不保了。」
「什麼事啊?吵吵鬧鬧的!」裡頭一聲喝問,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一眼望見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聲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爺。」
「福三爺,難得的貴客啊,快請進、快請進。」裡頭是一迭聲熱情的呼喚。
福康安卻微微皺了皺眉頭。
戲園裡正在上演「三英戰呂布」,每一個人都精神抖擻,賣力演出。但偌大的戲園卻只有二十來人觀看,泰然坐著的,又只有兩個人。
方纔呼喚福康安的聲音極為熱情,可是當福康安與崔詠荷走進來的時候,坐著的那兩人不但沒站起來,甚至連頭也沒有回。
崔詠荷在這短短的幾天裡,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險惡與官場無情,立刻明白這又是一場羞辱。於是想也不想,當著眾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們走吧!」
「相逢就是有緣,三爺何必急著走呢?」隨著哈哈的笑聲,坐著的一位起身回頭。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上插著一根花翎,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鶴補服。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規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寵的一品大臣。
雖然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卻莫名地讓崔詠荷有一種極度厭惡的感覺。
福康安臉色也不太好,卻首先施禮,「拜見和中堂。」
崔詠荷微微吸了一口氣。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和坤。論起官位品級,他與傅恆相當,官位要高於福康安。而可以讓此人相陪與他坐在一處看戲的,又是什麼大人物呢?
「來來來,福三爺,我來介紹,這一位是嘉親王府的管家烏爾泰,」和坤看似親熱地拉著福康安的手,強拖著他走近烏爾泰。
烏爾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給福三爺請安了。」
崔詠荷眉峰一揚,不解與憤怒同時出現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滿人的規矩俯裡頭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縱然是權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脫奴才的身份,又怎麼能讓當朝宰相相陪看戲?又怎麼能對鑲黃旗旗主如此無禮?
可是,福康安心中卻一片明瞭。
看起來下一任君王是嘉親王無疑了,否則以和坤如此得寵,也不必纖尊降貴地討好一個管家。
烏爾泰雖然只是正黃旗下的包衣奴,卻又是嘉親王的乳兄,就等於是最親近之人,將來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不過,再怎麼樣,自己好歹也是當朝大將軍,「二等官的身份,何以他竟無禮到此地步。看起來嘉親王對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深,以至於不只朝臣急於壓倒傅家以求榮,就連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狠狠地羞辱他。
他自幼玉貴金尊,這一月來的挫折,是咬碎了鋼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繼續忍受一個家奴的侮辱,即使是死,他也不甘受辱。
然而,在他身後的,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還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因此再怎麼不願,他也不得不竭盡全力,按捺住心頭那燃燒的火焰。
「不打擾二位雅興,在下先告辭了。」沉住氣,他咬緊了牙關才能勉強說出這句話。
和坤一直抓著他的手,看他強自按捺卻終無法全然掩飾地苦苦掙扎,笑得更加親切了,「何必如此客氣?來,快坐,想看什麼戲儘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