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心已經被自己親手摧毀,再也感覺不到傷痛、淒苦,可是在看到崔詠荷的那一瞬,他還是全身一震。
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般華麗的打扮,從來不曾見過崔詠荷這樣的美麗,但那樣極致的美,卻偏偏令人覺得她是一抹絕艷的魂,沒有半點人氣。
「福三爺!」第二次呼喚時,崔詠荷已經走近了福康安。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呼喚,令福康安一瞬間以為這只是一場夢。
這個任性大膽的女人,怎麼會叫他福三爺呢?她以前總是那樣氣呼呼地,眼裡閃著火焰,臉上帶著嬌紅,一聲又一聲地罵著:「福康安!」
崔詠荷走到了福康安面前,望著他,抬起手,「還你!」
福康安木然低頭,看著崔詠荷手上的明珠。
「這顆東珠,是傅夫人當日下定之物,我還記得傅夫人曾說過明珠定親的典故,只可惜傅夫人並不知道,這個典故的結局——『還君明珠雙淚垂』。今日,也該到還君明珠的日子了。」崔詠荷並沒有垂淚,甚至連話語都不見有悲傷之情,直似帶著漠然的面具,在冷冷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話。
福康安艱難地抬手,接過了崔詠荷手上的明珠,這才抬頭對崔名亭夫婦說:
「告辭。」
沒有行禮,沒有耽誤,甚至沒有再看崔詠荷一眼,他就已轉身飛快地離去,步伐之大,速度之快,就像在逃避世間最可怕的災難一般。
崔詠荷臉上全無表情,也同樣不再看福康安離去的身影,漠然轉頭回房。
崔名亭夫婦滿腔關懷,看到女兒的冷淡,一時也說不出勸慰的話來,只能對視一眼,輕輕一歎。
無論如何,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希望這一番官場風雨,不至於把及時退出的崔家,也一併摧毀。
福康安一走出崔府大門,忽然全身劇震,這位屢次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竟似連站都站不穩般,不得不用手支住牆,才能勉強站立。
「三爺,三爺,你怎麼了?」熟悉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自另一個世界傳來,叫人根本不想理會,不願理會。
「三爺,你的手……」
是什麼樣的痛苦,可以讓人用自己的指甲掐爛了自己的掌心,而全然無知無黨?三爺,你何苦啊?
福康安緩慢地低頭,有些漠然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紅色的東西是什麼,那樣鮮艷沭目?可為什麼眼前晃著的,卻只有崔詠荷那不見悲喜、木然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沒有事,我們走吧。」福康安握緊了手中圓潤的東珠,任鮮血把它染紅。
「可是,三爺的傷……」
「沒關係,讓它流吧!」福康安竟然笑了笑,笑容裡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深人骨髓的絕望,「也許等這血流盡了,心就不痛了。」
還有三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壽了,全京城的人都被官府動員起來,操辦國家的天大喜事,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異常英武俊俏,卻也異常蒼白樵悴的貴公子,在行走的時候,滴了一路的鮮血。只除了……
第九章
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只留一點痕跡,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眾生的高樓裡。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唯一可保崔家、保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的心看出來了。」
清雅一邊歎氣,一邊撫琴,琴聲雜亂不堪,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多少人量珠相求,想聽她彈琴,偏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懷地灌酒,耳朵只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奪走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裡,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抬起頭,醉眼朦朦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裡,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擠擠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擠,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去同情一個因情苦痛的男子。
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情緒,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卻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你們誰敢攔我,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終是有些不忍,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