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個模式會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的整個後半生。
「這兒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後靜靜地說。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搖了搖頭。納什覺得他本來就期待著她會跟來。而且他覺得摩根娜會期待著某種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的創造力到底有多豐富。是不是應該對摩根娜說,麗安是個舊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有趣的故事,說一個黑社會首領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為二人曾經有過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戀情?這故事還說得過去。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對她說麗安是個貧困的寡婦——他最好的朋友的遺孀——不時地跟他討點兒錢花?
哼,還可以跟她說電話是什麼人為警察基金會打來的。怎麼說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澀的事實。
她挨著他在岩石上坐下時,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沒提任何要求。沒說一句話。只是和他一樣,看著前面的海灣。等待著。聞著夜的氣息。煙霧和玫瑰的氣息。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衝動,只想轉過身,把頭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著她,只想被她抱,直到這種使他無所適從的憤怒徹底消失。
而他知道,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圓滑,摩根娜除了事實以外什麼都不會相信。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說,似乎在她的觀察和他的反應之間並沒有長時間的沉寂。「在洛杉礬,從我的公寓裡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沒意識到那是一種禁錮,直至搬到這裡。」
「每個人都會不時地覺得自己在遭受禁錮,不論他住什麼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這種感覺時,就去愛爾蘭。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散步。這樣做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以前在那裡走過,和以後會來的人。這時我就會想,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無論多壞,無論多好,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到達另一個層面。」
「『世事皆有變,萬物永不滅。』」他咕噥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說這句話是個精妙的概括。」她探過身,捧住他的臉。她的雙眸溫柔而清澈,她的聲音充滿隨時準備獻出的慰藉。「告訴我吧,納什。也許我無力幫你,但我可以傾聽。」
「沒什麼可說的。」
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她眼裡閃了一下。納什認出那是一種感情的傷痛,不由在心裡詛咒自己。「這麼說,你的床歡迎我,可你的心不歡迎。」
「胡說,這兩件事互不相干。」他不願意別人逼他、催他、或誘使他,展示他不願向外人展示的那半個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從他臉上落了下來。有一會兒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幫他,想施展一個能使他平靜下來的簡單的魔法。但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真實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變他的情感,只會對兩人都造成傷害。「那麼,好吧。我去把那些萬壽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來。沒有指責,沒有激烈的言辭。納什覺得,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願意摩根娜這樣。她剛邁開一步,納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臉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麼也沒給他。
「麗安是我的母親。」
第十章
他的母親。
使摩根娜掩飾住自己的震驚的,是納什眼裡極度的痛苦。她想起他對麗安講話時,聲音有多冷漠,臉色有多難看。可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母親啊。
什麼事情才能使一個人對賦予自己生命的女人如此憎惡和怨恨?
可那個人偏偏是納什。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觀察納什時,想起了她自己對家庭根深蒂固的忠誠。
她明白了。是痛苦。在他的聲音裡,在他的臉上,有著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當時。以及現在。她看得真真切切,因為傲慢、自信和從容的表象已從他的臉上一一剝去。她的心為他而痛,但她知道這不能減輕他的痛苦。她遺憾自己沒有安娜斯塔西亞的天賦,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不過她還是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重新坐下。是的,她不擅長感情移入,但她能給他支持,給他愛。
「告訴我吧。」
從哪兒開始?納什心想。他始終無法對自己解釋的事,怎麼向她解釋?
他低頭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她有力的手指怎樣和自己的纏在一起。她在給他支持和理解,在他沒想到自己會需要的時候。
他一直不願啟齒。拒絕他人分擔的情感,終於噴湧而出。
「我想你需要瞭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他在搜尋一個禮貌的說法,「一隻筆直朝前飛的箭。而且她期望每個人都在那條狹窄的航線上飛行。假如要我為她挑選一個形容詞的話,那就是偏狹。她在麗安十歲左右時就守了寡。那家保險公司是我外祖父開的,所以在他身後外祖母日子過得很寬裕。但她喜歡攢錢。她屬於空有錢財卻不享受人生的那種人。」
他看著掠過水面的海鷗,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在摩根娜的手中不安地動著,摩根挪一語不發地等待。
「總之,這聽起來也許讓人難過。孤身撫養兩個女兒的寡婦。直到你明白她這人喜歡獨斷專行。身為科特蘭寡婦,卻誰的話都用不著聽,只聽自己的。我只能猜想,她對自己的女兒相當粗暴。聖潔和性愛,像兩把夾帶雷電的利劍,高高地擎在她們頭上。可這對麗安來說不太管用。十七歲上她就懷了孕,而且不知道做父親的可能是誰。」
他說這話時聲音裡有一絲鄙視,但摩根娜沒有漏掉。「你為這件事而怪她嗎?」
「為這件事?」納什幽暗的眼睛看了看她。「不。不是因為這件事。那老太太一定是讓麗安過了差不多九個月的地獄時光。這事就看你聽誰說了。麗安是個可憐的孤獨的女孩,為了一個小小的過失受到無情的懲罰。或者,我的外祖母輕信了罪惡深重的女兒,成了一個長期受難的聖女。我的觀點是,我家有兩個自私的女人,她們除了自己,誰都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