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樓後,采眉撐起紙傘,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卻沒有立即離去。
她回頭仰望「貞姜樓」,那灰樸樸的外表,已不再帶著愁鬱,反而擁有自己特殊的光輝。
常聽家中女眷每每談及大姑姑時,雖多敬重,但也暗暗帶著一份惋惜。可她們憐樓上人,樓上人還覺得她們依附著男人才是無尊嚴之悲呢!
到底誰是對的呢?
她想到了懷川,兩年過去,他的聲音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但掛記仍隨年齡一日日加深。無論如何,他們終有朝夕廝守的一天,那感覺就不由得變得特別了。
而他是否還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這事是兆綱自己招出來的,他才忍了兩天,就把去探懷川傷勢的經過都說出來了,其中最令她興奮的是那把「流空劍」,最教她氣結的是荷包的贈予。
嗯!明年夏天見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還在,就表示這兩年來,他心裡也惦念她,若沒有……沒有的話,可不會輕易饒他吧!
采眉慢慢地繞過竹林,走回內院的迴廊。才收起傘,兆綱便由轉角匆匆地跑來,差點撞到她。
采眉皺著眉說:「都十二歲的人了,還沒個穩重樣子,是誰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廳去,說有一位王世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綱神情緊張的說,唇上有細細的汗珠。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采眉看他一張苦瓜臉,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綱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臉孔說。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麼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 * * * * * *
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平日只有衛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呼嘯不斷,淒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嵩為掩飾對俺答戰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往日的明淨,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帶血的雪夜,遠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一隻,淒惻亙達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濛濛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狼嗥淒楚可怖的傳來,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捲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彿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裡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願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聽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他聽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賈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功。本來想經由徐階大人面呈聖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世藩的手裡,才會促成殺機。」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
「他們當然不敢拿進諫的事情做文章。」賈石歎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屍,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係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淒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