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裡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裡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
雲遮掩住月,狼嗥忽遠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仇計畫,如何取魏順、嚴嵩和嚴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裡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現,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並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纖纖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場嗎?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繫。
而他有預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為夏孟兩家的婚約,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雲散了。
死亡,他並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聽,淚差點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願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屍進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賈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麼?!」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看不出年紀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屍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為都打點好了,並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願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氣止血,並收筋補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畫,很快會到的。」賈石說。
「那具死屍……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賈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說。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賈石也說:「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為沈夫人太優柔寡斷,捨不得送走兒子,結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仇無望。在邊關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印心語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山洞外,閃進一條人影,是他們等著的履岸。見懷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時,履岸極沮喪地說:「我……我沒達成使命……當我到另一個土牢時,懷山已經氣絕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