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容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著,「我有些怕……因為你是這麼年輕,又有著美貌,守節對醜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簡單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毀掉容貌嗎?」采眉問。
「我沒那麼瘋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時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內室的深藍色布簾前,「你過來。」
采眉走過去。掀起簾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神秘的房間,裡面的擺設更少,就一張簡樸的床、淺灰色的被褥,比較特別的是角落的紡織木架。
「我除了讀經、打坐和寫字外,就是織布,在規律的機杼聲中,時光過得最快。」德容由櫃子上取來一個陶罐,「這是我婆家一個守寡的老嬸婆給我的,裡面有一百個銅錢,長夜漫漫,若無法入眠,就將銅錢灑在地上,再一一撿起,撿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現在轉送給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嗎?」
「到時你會感謝我的。有的人家窮,沒有銅錢,就用豆子,等到了我這年紀,就不需要了。」德容說:「我們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動,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
「我明白了,謝謝姑姑。」采眉接過陶罐,心想,是離開的時候了,但她又幾番躊躇。
「有什麼問題嗎?」德容問。
「嗯!姑姑……你會思念姑丈嗎?」采眉嚅囁地說。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誰呢?」德容並沒有生氣,「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蓋起貞姜樓的原因。采眉,你沒看過夏公子,所以害怕嗎?」
采眉搖搖頭。她並不害怕,至少她可以愛一個聲音、思念一個聲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懷。
她的白色麻鞋,又緩緩地踏下了樓。
十八歲……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歲,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齡,寂寞會吃人,但一切都是為了遠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貴、有人守忠義、有人守道德……有守才會有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盡心守的是節烈,德容常覺得,自己是可與男子齊名,排入偉人之列了。
* * * * * * *
三具棺木停駐在大湖邊的一座小廟,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調,深怕連安葬送靈都要受到干擾。
然而,夏家父子為邊塞百姓請命,卻遭奸臣所害,忠義聞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區,就有許多微服的新知故友來探望,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就在廟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紙錢、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呂氏在女兒耳旁提醒,表情悲慼。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驗。
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並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她的名節,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裡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受不住了。」呂氏扶著采眉說。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為那個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輓聯由樑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髮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屍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壯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駕羽鶴而西歸,
何其無辜,
竟使忠義埋君,
聽黃泉魂,
聲聲悲切。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冬。
永壽宮大火,繚繞的灰煙在西方天空瀰漫成一片!與雪夜凝重的氣息相互糾擾著。
懷川隨著郭諫臣往南門逃逸,原本寧靜的北京城因為這場突發的火災,人聲鼎沸有如白晝,也破壞了他們所有的計畫。
在怡春院沒有挾持成嚴世蕃,自己反倒差點入網的事,令懷川十分沮喪。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嚴家女婿的身份阻擋了錦衣衛的搜索,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別後,任之峻果然中了進士、娶了嬌妻,只可惜這嬌妻是嚴嵩的女兒,富貴中帶著殺氣,禍福仍是個未定數。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條不歸路,看不見盡頭。若沒有家變,他或者是另一個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諸事無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嗎?看多少人在黃金屋及顏如玉後,只落得殺頭的下場……
混亂中,他們沿著暗黑的巷弄避開守城兵馬,來到一個排水的地下渠道,一個僅供容身的小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