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平日這兒也有侍衛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諫臣說:「而且,現在是隆冬時分,你不必泡在污水裡,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會注意的,多謝了!」懷川對與他在少林寺一同練過武的老友說。
不宜久留,也不宜話別,他一說完,就立刻鑽進黑洞中,另一頭將是凍結的護城河。
過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時間躲在安徽一個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裡的草藥治療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傷口;一方面撫平內心的創痛,昨死今生,整個人脫胎換骨,以達復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出山谷時,他發下重誓,不除魏順及嚴家不倒的一日,他絕對不恢復原名,諸天諸地為盟證!
於是,他成了留鬍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 要殺魏順容易,秋天時,魏順在回邊塞的途中囂張擾民,並無防備,當人頭落地時,雙眼直突,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從閻王殿來的索命鬼。
總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卻誤判為白蓮教滋事,往地方上偵查,使得懷川順利的潛回北京城。
不過,要對付嚴家父子可困難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為嚴家樹敵太多,警備森嚴,試著要除奸的人都沒有成功過。
在朝有內閣次輔徐階,在野有義士王世貞。
王世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難後,憤而上京,展開一連串的計畫。當他看到還活生生的懷川時,那驚喜自是不用說,兩人激動得如親兄弟般地抱頭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談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貞一一敘述懷川母親如何扶柩南歸,地方父老如何悼念,還有孟采眉如何進夏家未婚守寡,婦德為眾人所褒揚等等。
懷川頓時啞口無言。他不該意外的,不是嗎?采眉生於國子監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禮薰陶!守節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順服呢?
想起那精緻美麗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懷已然消失,他內心裡只剩下憐憫。最後,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王世貞瞪他一眼,「這是你唯一能說的嗎?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麼樣?有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反而是種拖累,只能當作沒有。」懷川說。
王世貞想反駁,但他自己的妻兒、老母不也在故鄉長久不見了嗎?終於,他歎口氣說:「老弟,你才不過二十二歲,心境竟同我一樣老了,無奈呀!」
沒錯,江湖歲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懷川有父蔭庇護,率直熱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標就是有朝能進天子堂,除盡天下的惡人,懷著滿腔的仁義理想。
如今的狄岸,熱情已褪、零丁獨行,藐視仁義高調,能讓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復仇」二字。
情義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輕如煙,連對遠方的母親和妹妹都無法承擔思念,更何況是沒有見過面的采眉呢?
地道終於穿過,上了護城河,西方的煙火依然可見。
懷川以飛快的腳程趁天尚未亮時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頭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徹底的粗野與落魄呵!
今天有緣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貴一線間,那個曾英姿煥發、相貌堂堂的夏懷川,更像是慼慼然地恍如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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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川在一陣拍門聲中醒來,他機警地握住手裡的劍,「是誰?」
「我,王世貞。」門外人說。
懷川立刻打開門。王世貞閃了進來,他那模樣真的很慘,臉皮浮腫、眼布紅絲,頰上還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幾天幾夜沒有睡的結果。
「又熬夜寫書了?」懷川問。
「沒辦法,嚴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藥般欲罷不能。我呢?早是西門慶、晚是潘金蓮,硬給它擠出靈感來,振筆直書,連宮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貞發完牢騷後,放下當早點的芝麻餅和豆汁,小聲說:「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們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響的人。洪炳是他們志士會的一員,有一身好武功,自願去取嚴嵩父子的命。他在嚴府喬裝臥底了數個月,好不容易才得到嚴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無人時一舉擒住這奸賊。
可嚴世蕃亦經驗老道,假裝哀求著寫遺書,但誰想得到他手裡的毛筆竟成為暗器射中洪炳,讓洪炳成為階下囚,當然,也連累了一些無辜之人。
「本來是有機會的,但偏偏起了那場大火。幸虧是任之峻幫忙,否則我也入大牢了。」懷川無奈的說:「看來,挾持或暗殺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們,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場大火,洪炳他們反而安全,因為嚴嵩忙著應付皇上,大概有一陣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貞咬一口芝麻餅說:「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麼好計謀了?」懷川急促的問。
王世貞站起身將窗子關緊,並把炭火撥熱一些,又走了兩步才說:「記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過一段爭執。先父為官保守,認為要革新政風,除去奸黨,就是不斷地上疏直諫,直到皇上能接受為止。」
「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諫者的下場多淒慘就知道了!你我的父親不也都因此喪命,我們不也都因此有家歸不得嗎?」懷川激動的說。
「沒錯!我當時年輕氣盛,主張刺客暗殺,但先父反對,認為這是以暴制暴,只會使朝綱更壞。」王世貞歎口氣說:「想想也對,太操之過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價。」*
「文的來不行、武的來也不行……」懷川低頭深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