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忘記那些事了。」采眉違著心說:「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誰。」
「那次的封選,倒像是被誰下了咒似的。我聽你說紫姑女神出的青詞牌叫『無情碧』,心中就覺得怪怪的。」采芬說:「你知道嗎?『雲裡觀音』嚴鵑已被夫家休離,京裡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耳語相傳哩!」
「嚴家怎麼能允許呢?」采眉驚詫地說。
「嚴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趕回江西了,難道你都沒聽說嗎?」采芬想想又說:「這也難怪,你在這荒山野村的,什麼都隔絕了。你以為我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份來查抄胡宗憲在浙閩斂財招賄的情形。」
「胡宗憲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嚴黨之一,哪能不倒?現在彈劾的奏章,每天堆得比人還高,其所謂樹倒湖孫散,牆倒眾人推。如果你的夏懷川能多捱個幾年,以他的才華志節,今天不正是他意氣風發、揚眉吐氣之時嗎?」
不想不愁,現在想起來了,還真是泣血含冤,有著無盡的悲憤。采眉走到凸牆前,那兒掛著流空劍,森森的銀白色、牛首紋、連珠紋,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沒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彿聽見懷川的聲音,充沛凜然地要求「正義和是非曲折」,那樣磊落軒昂的人竟早夭,這不是天妒英才嗎?
她雙手合十地對著劍在心裡說:「流空若有靈,必能馳馳星月。告訴你,嚴嵩父子惡報已臨,等世人復仇完,就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洩恨的時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采芬輕擁著妹妹說。「不過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聲音,皇上遲早會還給夏家一個公道,恢復官爵的,到時,立碑和追封加謐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會得到應有的補償。」
「補償?」采眉無聲地歎息箸,「這對我們算是好消息嗎?嚴嵩父子終遭天譴,我沒有想像中的歡喜,因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誣陷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了。我想,我婆婆聽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劇永遠也不可能變喜劇。」說著,采芬的眼眶又紅了,「小妹,可我們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這樣無望地活箸……」
采眉看見姊姊眼底的激動,忙安慰道:「不!一點都不會無望!我謹記著大姑姑的話,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著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我很瞭解她的意思,這兩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難,伺候婆婆和織布繡花,心情平靜無波,沒有喜,也沒有怨。」
「是呀!只差個青燈古佛,否則就是尼姑了!」采芬無奈地搖頭,「才兩年呢!以後長長的幾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難熬,你懂不了夫妻間的恩愛、懂不了十月懷胎及養兒育女的滋味,你沒有兒孫繞膝的機會,白白浪費一生。我……我沒有說守節是錯啦!但總為你覺得不平。」
「別不平了!若論不平,我守的那個人更冤,連一生都沒有……」采眉說著,又觸動心事,於是轉移話題,「爹和娘的身體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記掛著你。自從你到夏家後,一因路途遙遠、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來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還沒摸熟,她就催我來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絕的說:「還有大姑姑,她正畫著『貞義樓』的圖,打算就蓋在她『貞姜樓』的後頭,中間說不定還搭座橋,叫做『雙貞橋』。依我看哪!她很快就會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彷彿有種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不禁笑說:「這哪能隨她意呢?」
「閉關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強啦!」采芬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對了,你小姑許配給人沒有?」
「許了富陽的杜家。杜家還算仁義,沒有因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頗感欣慰的說:「前一陣子還派人來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無法調適,也捨不得娘,就耽擱下來了。」
「都十八了吧?再擱就晚……」采芬憂心的說。
姊妹倆暫且把那些會教人哭泣的事丟到腦後,擁著被閒話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裡的日子,還不知道人間有如此多憂慮的小姑娘們。
她們說要考秀才的兆綱、說采芬的兒女,說隨夫到陝西的大姊姊採蓮……最後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剛剛說『無情碧』如詛咒,你有『風裡觀音。的消息嗎?」
「她呀!就像風,只約略聽過她兄長獲罪之事,但不太確切……」采芬打個大呵欠說。
已過三更天,唱唱私語漸淡。采芬睡了,采眉卻睜大眼望著那在暗夜裡發著銀光的流空劍,咀嚼內心種種的情緒。
她並沒有騙姊姊,兩年來守著這歷經重重悲劇的家庭,有五分是對懷川的情義,有五分則是對婆婆和小姑的憐憫。她原來就知書達理,因此,行起來很順心順意,守節也守得平靜無波,更不覺有何難處,連大姑姑給她的灑地銅錢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天二姊的話卻在她心裡投下一些漣漪。若小姑嫁人,冤也平復,婆婆百年之後,她剩餘的一生呢?真的也要蓋一座「貞義樓」永遠地閉關禁足到死嗎?
說實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閉的環境,記得以前的采眉多愛讀山川風物的書,也是姊妹中隨父親出外旅行最多的,母親就常說,她若是男兒,必三甲登科,鴻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兒,就注定纏上小腳,哪兒也走不遠。如今更可悲,只局限於紹興某溪流源頭的小村一角。
曾經,紹興對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紗、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會、沈園裡陸游和唐碗的淒美愛情,但那些浪漫感動已離她遠去,以後,她為紹興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貞節牌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