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掀起,走出來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場消失多時的王世貞!
王世貞約三十來歲,早因過人的才華譽滿京城,他的父親王總督曾是夏純甫的上司,兩家往來密切。少年時的懷川,曾蒙受王世貞的教導,有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不幸的是,去年王總督被嚴嵩參劾,死於冤獄,王世貞救父沒有成功,憤而離京,不知所蹤。
今日見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懷川行個禮說:「王大哥,在這長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夢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攔你的。」王世貞左右看看說:「先進來再談吧!」
安署好馬匹,船又向江心劃去,遠離兩岸。篷艙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記著你。」懷川感慨的說:「去年王總督遭禍,眾人無不義憤填膺,感歎著朝廷殘殺忠良之土的行為何時才能終了呢?」
「歸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還有什麼真品?」王世貞歎息地說:「先父死得真不值得,為了一點私怨,一生的功業,就毀在嚴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輪到我爹了。」懷川悲痛地說:「嚴嵩一日不除,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慘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連累,而這就是我今日攔你的目的。我勸你不要到保田去,聽聞嚴家的爪牙魏順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羅網,你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難,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鍋,也要趕去。」懷川語氣堅定的說:「而且,我還心存一絲僥倖,既不在朝為官,又削舉人之名,他們還能定我何罪?
「這可難說了,魏順向來心狠手辣,為了邀功,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爹的直言犯了嚴世蕃的忌,你又與嚴鴻有過節,對記仇無德的小人來說,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絕辦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懷川仍是堅持箸。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時,我在宮門外長跪好幾日,仍眼睜睜地看著先父被殺,那種無奈之悲,無法盡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腸。」王世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心在保田,乃人倫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義,又不願見你涉險……我有個建議,南京離此不遠,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嗎?我不想多此一舉。」懷川心意已決地說:「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禍福已由天定,我只盼還來得及救父親一命。時間緊迫,已不能再耽擱,可否請你送我到對岸呢?」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王世貞拍他的肩說:「夏老弟,你好自為之吧!但切記,該忍時則忍,千萬不要冒險或莽撞行事。」
懷川點點頭,太多的話梗在胸臆間,只能抱拳做無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陣穿天,王世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劍,據說嚴世蕃垂涎已久,這也是你的險境之一。」
懷川低頭看看腰間的劍,淡然一笑,「對於身外之物,我是不會留戀的,若能救我爹,就給他們吧!只是正義之劍落入邪惡之手,那還真是蒼天無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圖』不也如此嗎?那些成名畫及鑄名劍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來的是一連串的殺戮,又做何感想呢?」
這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世間的寶物其實本無罪,但懷璧其罪,證明的是人那顆心的貪婪而已。
篷船靠岸,懷川牽下馬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鞭一揮,頭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馳而去,空留達達的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貞佇立良久,感懷彼此的身世,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惆悵,悶悶地壓在心頭。
事實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攔不住的,不是嗎?
* * * * * * *
那令秋蟲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長江,瀝瀝落遍,也綿連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報恩塔、夫子廟、三山門……全都籠罩在濛濛絲絲的冷意中。 雨也灑向一楝渾身素黑的木樓,樓是獨立的,位署偏僻,隱在密密的竹叢後;樓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層要經過十階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極光滑乾淨,漆新如昨日,沒隙縫或坑疤,若不點明,沒人猜得出它已歷經二十年的光陰,唯一的可能是,它極少使用,並沒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樓的底層放置了一些舊物,門幾乎不打開,只偶爾在換季逢節時見見陽光、趕趕灰塵,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無光的屋內,也僅瞥到幾件傢俱的輪廓,幢幢地難以辨認。
一樓和二樓之間安了一塊橫匾,也是樸質的暗色木,寫了沉謹的、郁靜的三個字——貞姜樓。
貞是貞烈,薑是女子,意即「貞烈女子的樓」。
這「貞姜樓」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歲出閣,不到一年夫死,因不願收養過繼的孩子,十九歲回娘家守節,一上「貞姜樓」,就不曾再下來,一過二十載,歲月悠悠忽忽地過去。
放在底層的,自然是她用過極短時間的嫁妝。
「貞姜樓」建得高,曾經可眺望遠遠的湖景,但後來築了更高的牆,便令它與世隔絕,只留頂上的一塊天空,收納箸飄來的雲朵和流動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覺到一種靜止的凝肅感,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撐著一把繪有雁子的紙傘,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歲的她,稚氣全脫,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靜,唇更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