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幾個縣鎮不斷一一的探訪,但嚴家祖宅已被夷為平地,大禍猶在心頭,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問一個八十六歲老人的下落,還真費了一些工夫。
大約一個月後,他們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兒,得知嚴嵩正住在一間已失香火的破廟裡。
他們走了一段山路,又穿過幾個亂葬崗,才找到那座在風雨中半傾的廟。
無門無戶亦無人,已是夏尾,山上的葉子聞秋,紛紛枯落。子峻想起北京嚴家的紅門朱瓦,裡面的金碧輝煌和眼前的破落,簡直是天差地別。
這比從前嚴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嚴嵩真能住得下去嗎?
他們往裡走,繞過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淨,窗上有竹簾,桌椅俱全,一張矮床罩著紗帳,一個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濃重。
「那是嚴嵩嗎?」郭諫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確是,只是當年威儀赫赫的首輔,如今癱瘓成一團,發須枯白又斑佈滿臉,簡直不成人形。雖然他是惡有惡報,但見一垂死之人景況如此淒慘,亦不禁令人欷吁。
「嚴大人……」子峻俯下身輕喚,但老人並無反應,只傳來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問。
「還活著,但生不如死。」郭諫臣回答。
又喊了幾聲,但老人皆未回應,三人見問不出什麼,便到廟外去等待。
太陽隱沒,涼風乍起,山路上來了個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見一名農婦手提食籃,緩緩的走近廟門。
她見到三個陌生人出現,不禁嚇了一大跳,轉身就要跑,但子峻哪會放過她,前後一夾抄,馬上擋住她的去路。
「這位大嫂,你是給嚴相國送飯來的吧?」子峻問。
「我……我不知道什麼嚴相國,放我走吧!」農婦戰戰兢兢的說。
「別騙我們了,在這方圓百里內,就廟裡一個老人,你不送飯給他,又是給誰呢?」郭諫臣說。
子峻更有耐心地說:「大嫂,你聽著,我原是嚴家的孫女婿,知道嚴家遭了大禍,才來探探嚴相國,絕無惡意。」
「孫女婿?」她仔細看他說:「我還以為嚴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幾個孫子媳婦,卻都不再出現,你真是他的孫女婿?」
「我沒騙你!以嚴家目前的情況,若不是真的,誰會來認親呢?」子峻懇切的說:「你知道嚴家孫二小姐嚴鵑嗎?她就是我的妻子。」
農婦搖搖頭,「我其實對嚴家並不清楚。」
「那你怎麼會來接濟嚴相國呢?想必是同情他囉?」郭諫臣猜測道。
「不!不!」農婦猛否認,「是……是有人拿錢雇我,要我早晚給嚴老先生煮飯、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是誰僱用你?」子峻緊張的問。
「一個道姑。」農婦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裡?」子峻急急地又問。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見得每次都是同一個人,她們偶爾會來一次,除了送錢來之外,也會來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說怕會有危險。」
子峻直覺那些道姑中必有嚴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兒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親人,我必須找到她們,你曉得她們什麼時候會再來嗎?」
「總不一定。」農婦想想說:「你們等中秋吧!八月十五親人團聚,也許會有人來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還有兩旬,他們除了等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郭諫臣因公務的關係,先回省城。
子峻主僕數著月缺到月圓,八月十五又上山。
嚴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樣,他們受不住屋內的氣味,只得坐在廟前。過中午時,果然有人騎驢出現。
驢上坐了一位婦人,全黑袍子、頭束冠帶,卻仍不掩她的貴氣。隨著驢走的小廝身上則背著行囊,一步步地爬上來。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認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兒的姊姊,也是以潑辣著名的嚴鶯。
嚴鶯一見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個字來形容。
踏破鐵鞋無覓處,子峻兩三下就制住毛驢,對她說:「嚴大小姐,請下來吧!」
「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負心漢,給我們嚴家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你……你今天又來做什麼?」嚴鶯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動。
「你們把茉兒葬在哪裡?我到你們嚴家墓園去,卻發現她的墓裡竟是空的,這怎麼回事?」子峻心急的質問道。
「空的又與你何干?你關心嗎?用三不義休妻,你還有臉現身?」嚴鶯脾氣又上來了,「我最恨你們這些假道學的偽君子,我們嚴家得權時,就拚命巴結,無盡地搜刮利用;等到嚴家倒了,就全拍拍屁股走人。哼!我就不信你們會有好下場,那個袁應樞不就被流放了?你別以為有徐階可以當靠山,徐階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父親,總有一天報應會臨到他頭上的!」
「你說完了沒有?」子峻不客氣地將她拉下驢子,「茉兒到底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說?你已經休了她,還找她是有何居心?」嚴鶯掙扎著,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擋在那裡,讓她無處可退。
「我只想將茉兒的墳遷回松江,無論如何,她還是任家媳婦,但沒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說。
「別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來這一套,看了就讓人覺得噁心。」嚴鶯臉色不善的說:「我相信茉兒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臉僵硬起來,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耗在這裡,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只要你不說出茉兒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個月,我都奉陪!」
「你瘋啦?你真要在這兒待十天、半個月?」嚴鶯驚訝的叫道。
「直到你說出答案。」子峻講完,還真踏上一塊大石頭,逕自閉目養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