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腳應該已經麻木了,過一會還會有強烈的刺痛感,不要太勉強。」對江曼光的失禮,東堂八雲並不以為忤。「慢慢地站起來,別太急,麻痛很快就會消失。」語氣帶著一些溫暖的叮嚀。
江曼光老實地聽話,慢慢地站起來,不敢太急。腳上像有千百隻螞蟻──不,應該千百支針在刺她的腳,勉強地想站挺都困難。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她站著不動,笑容僵成一條一條。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東堂晴海那獨特的、沒有表情與情緒的聲音。
「我是晴海。」那聲音彷彿就近在她的身後,一瞬間她幾乎衝動地反射回頭。
「進來。」
開門、起身、進玄關、跪坐下來、頭門、轉身調整姿態──一連串的簡單的動作,自幼習武的東堂晴海做來無懈可擊,充滿無息流暢美感。他的動作無法以優雅形容,那太陰柔。事實上,他的一舉一動、一個靠近、甚或一個眼神都帶著懾迫人的力量。
「祖父大人找我有什麼事?」那流線的體態,美而力感的身材,無動於衷的表情,蟄伏深沉,江曼光不禁起了錯覺,彷彿看到一隻冷狷的狼。
「晴海,你應該見過這位小姐吧?等會你送她回去。記住,不可失禮。」東堂八雲簡單交代。他的話就是命令。
「是。」
江曼光急忙想拒絕,卻說不出話,被圍困在一種奇怪的氣圍裡。她不禁望向東堂晴海。就這樣,看到一雙冷湛、閃著寒沁的光芒的狼眼。
???風的昨日,海的明日,愛情在時間中交唱,無伴奏。
從青山到目黑。由銀座線換環狀線,經過一番輾轉,江曼光好不容易總算快到楊耀的公寓。天氣冷、出門時太匆忙,她忘了帶圍巾,將大衣的衣領拉高,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輕輕哼著歌。從青春年少到年華如花;從太平洋那岸到大西洋這岸又回到太平洋岸;從台北、維多利亞、紐約到冬京;許多的物換星移,時移事往,奇怪的唯獨這個習慣就是淡不掉。
但她的心情不再空添愁。她哼著輕快的歌:「當夜幕低垂,夜色降臨大地,黑暗籠罩一切,只剩下頭頂的月光依稀可見,但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無所畏懼。」
只要你站在我身邊,再大的黑暗也不怕。
她輕哼著,停一下,突然笑起來。高音哼不上去了。她不覺加快腳步,有些雀躍,心頭碰碰地跳。楊耀住的公寓就在前面了。
公寓前停了一輛計程車,一男一女正要上車。就有那麼湊巧,竟是楊耀。
「楊──」她泛開笑,揚起手。
楊耀沒注意到她。先坐進車中的那女子仰臉不知對楊耀說了些什麼,兩人相視在笑。那一幕,浪漫又唯美,像電影的鏡頭。江曼光心臟冷不防被椎了一下,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楊耀──」她追上去。但楊耀已經坐進車中。沒有戲劇性的睛神交會,或命定的邂逅,楊耀並沒有注意到她。
等她追到公寓前,車子已經開遠,餘下一地廢氣。她目光狠狠追著,計程車越去越遠,成為一個綠色的點,在她瞳眼裡奔竄不去。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的確看到了──那名女子。楊耀的母親確實沒有騙她,果然有那樣一個女子在。那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高挑又纖柔,優雅且迷人,才看到一眼,就讓她映下那般鮮明且不滅的印象。
她突然覺得沒自信;沒來由的,接近於患得患失。她不想離開,除了等待,只剩下徘徊。(管理員因曾見過她幾次,特別讓她進去,但也只肯讓她待在大樓內以避掉外頭寒氣。她倚著楊耀的公寓房門,站了一會,然後慢慢蹲了下去,像雕像般凝滯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週遭的光線由灰轉黑而暗,又轉而大放光明,亮得人造的太陽。天應該暗了。她聽到許多的聲音,腳步來來去去,那些門開了又關開了又開。
她仍然沒動。她已經等了夠久,還要再等下去嗎?等待的最後,她會等到什麼?
四周的聲音完全靜寂了,被關在每扇門後的世界裡。她還是沒動,甚至開始萎頓。
然後,寂靜的空間有了一些騷動。是電梯的聲音。就停在這一層。電梯門開,電梯門關。有人走了出來。
腳步近了。
她沒?頭。
「曼光?!」就停在她身前,未期的驚喜和一點疼惜。
她動了一下,抬起頭。
「楊……。」她恍恍一笑。
「你怎麼……?」楊耀連忙扶起她,脫掉自己的大衣圍住她,多少不捨。「等很久了嗎?」他握住她的手,簡直是冰冷的。
「快進來。」他打開門,擁著她進去,將暖氣開得很強。
他將她雙手放在掌中,輕輕搓揉著,直到她的手有了一些暖意,他才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
「喝點熱茶吧。你怎麼那麼傻,身體會凍壞的。」
江曼光默默喝了一口茶,才說:「我想見你。」
她的表情有些不尋常。因寒而凍紅的臉頰,添得她尋常不笑的臉龐有了幾分嬌氣。楊耀心一悸,感到一股溫柔,放輕了聲音說:「對不起。這兩天我陪著我母親,一時抽不開身。」
江曼光搖頭。不要他對他抱歉。她不是要聽這些。
「你見過她了?」她突然問。「她長得漂亮、高雅、大方嗎?」
「曼光──」楊耀並沒有因為這突然而顯得太訝異,臉色平靜,只是沉默。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江曼光又追問。
楊耀靜看了她一會,才說:「她叫陳蕙心,我跟她曾在一次酒會上見過一次。她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有些來往,這次她到日本來,就跟我母親住在同家飯店。因為聽說我也在這裡,她父親就托我幫忙照應。於情於理,我也不好拒絕。」
「就這樣?」江曼光語氣都變了,帶一點尖酸。「我看到了。你們正好要上車。我揮手叫你,但你沒注意到我,因為她在對你笑,你也在笑──」她覺得她都快不像她自己了,口氣那麼酸、那麼不是滋味,嫉妒又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