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後傳來衣袂的窸窣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個聲音?樂香拎著搖晃的燈籠,步往徑旁蔭處,在傾斜的坡道下,看見倒在溪邊的白微生。
樂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燈籠、照見他爛醉昏迷的臉龐他枕著石子,猶苦惱地蹙著眉斷斷續續胡嚷。
「我是最聰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擊出手中一團紙。「連詩都對不出,微生啊微生……」仰頭對天長歎。「你江郎才盡,你完了……」又伏地懊惱地捶了一記。「媽的,玫瑰怎麼變出來的?」咆哮著,昏睡泥間。
樂香靜靜看著,打量半晌,便低頭將燈籠吹熄。那一點星火熄滅,夜於是更黑更沉。但見月兒映著小溪,溪面閃爍著月光點點,如無數的小星星。流水淙淙,樂香雙眸亦如水兒那麼清明地亮在臉上。
她將燈籠擱置草地,然後步下坡來,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團紙,展開來,看見才氣縱橫的半首詩。那豪爽的字跡,躍入樂香清秀如水的麗眸底。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樂香俯下身子,蹲在微生旁,聞到他身上的烈酒味,聽見他濃濁痛苦的呼吸聲。遂拍拍他的背,順了顧他的氣。
微生睜眸,視線朦朧渾沌。「我不會……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處不勝寒。誰能永遠立於眾人頂端?
彷彿明白微生的恐懼,樂香摸上他臉頰,看著掌中微生的一張醉臉,白淨斯文,眸底醞著淡淡憂憤,像個哀傷迷惘的孩子。
看著他糊塗的一對眼眸,輕輕撥掉他臉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臉上暖意,悶哼著,就埋入樂香懷底。
還不斷低聲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樂香懷底睡去,像個累壞的孩子,滿身疲憊;又似是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棲身地安睡。
樂香也不抗拒,任他躺進懷裡。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將埋在她胸懷裡的臉輕輕轉過來,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樣。亂髮中,那俊爾的面容隱著脆弱稚氣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霧中,月色底下,樂香看著這一張臉,摸摸那頭紊亂黑髮,心底卻軟得像被什麼熨過。
她小心環抱這雨維城的偶像——這女人們爭相崇拜,男人羨慕嫉妒,自小風光到大的白微生,卻像似抱著個只屬於她愛樂香的東西,像抱著個不小心遺失某處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這麼自自然然地在她雙臂間安枕,恍若他們早已經熟識,互屬彼此。這剎,感覺如斯溫暖親暱……
樂香困惑,為什麼她的心這麼悸動著?不因為他的才情或者什麼聰明,只在看見他這麼脆弱惶恐的時分,她反而想抱著安撫他。
這是什麼?這悸動是什麼?樂香歎息,仰望樹蔭間那輪明月。樂香無語,心底揣想著——或者他們之間不該有距離,他們本該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龍與風同生。
如此近,有時,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如此遠,有時,像又隔著千山萬水。他與她,微生與樂香。月老究竟有沒有看見?他們本該一對,是吧?
樂香撩撩長髮,低下臉來細瞧著微生,他睡得那麼熟了,渾不知是誰這樣抱著他。他醉到幾重天去了?
樂香摸住微生手臂,將袖管捲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筆來,就唇舔了舔筆尖,低頭按著臂膀,輕輕就寫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裸的臂上,像青苔溫柔地攀上石,秀氣的字跡隨著他脈搏浮動——
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樂香寫完,微笑收筆。這一行娟秀小詩,貼切襯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談談吟道:「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微生,我幫你對好了,你別愁,你又是最聰明的。」樂香拍拍微生睡臉。「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樂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內,摸上那炙熱起伏的胸膛,摸到了令他苦惱的玫瑰,將它抽出。
「別動!」微生忽然按住胸口,夢中猶嚷嚷。「別動……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著。「我的玫瑰……」
樂香鬆手,眨了眨眼睛。本想將玫瑰扔了,省得這大才子鎮日為一朵玫瑰發瘋。看著醉糊塗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變出來?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換個方式登場,只是耍了個花樣蒙騙他雙眼。何必這麼認真……她歎息,又搖頭微笑,笑瞇了一雙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霧中,將微生送回白宅外。
擱下微生,她敲敲門扉,便急速離開。
下人來開門,看見少爺醉倒門外,興奮得回頭嚷嚷:「少爺回來了!」
隔壁,愛宅剛關上門。樂香背倚著門板,聽著白宅騷動,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蕩蕩,忽然攤手,猛然記起——「唉呀,忘了燈籠!」
林子裡早熄了的燈籠,仍靜靜躺在月的光暈下,聽著流水淙淙……享受著月色銀銀,不再需要燭火溫暖;而樂香心底,初初才點上一盞明燈,映得心房無所遁形。為著白微生,想著白微生,又甜又澀,像青梅滋味。
卻說白微生酣睡一夜,醒來頭痛欲裂,昨夜一切如夢,早忘得一乾二淨。迷糊間瞥見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頭低咒。
「該死!真給宋清麗想出來了?!」摸著下顎,又摸上臂間字跡。「真聰明!」他佩服至極,心頭悸動,對宋清麗益發在意。「對得這樣好,夠格當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簡直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
清晨,天未透亮,那廂樂香猶抱枕,安睡夢底。哪知道,月老一隻手,輕易就將白微生,推得更遠更遠……
第三章
「這個不好……」白夫人挽著愛子,指著堂中一位姑娘評頭論足,毫不顧忌姑娘感受,就批評連連。「嘴唇太薄,肯定沒福氣,額頭倒挺高的,可惜眼睛太小了,不夠旺……」揮手。「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