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十六年前丁毅臨行前勸她的一席話,深覺辜負恩人的阿烈眼眶一紅,斗笠壓低,不想讓老闆瞧見她頹喪的哭臉,讓人以為她在沒品求饒。「紫小姐,就算你會生氣,就算老闆會不高興,我還是要再提一下丁先生。我知道老闆今晚生氣和你爸爸有關係,我只是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反正現在也無所謂了。」
「阿烈,優花阿姨也許只是公事太忙——」
「你別安慰我了。霓霓小姐今年二十四歲,我認識老闆也有這麼多年了。以前我頂撞老闆,多虧有你好心的爸爸在,丁先生每次都幫我解圍。十七年前,丁先生把你和霓霓小姐交給我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難過得突然哽咽失語。
暫時捐棄對父親的心結,丁紫低柔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麼?」
這是丁紫第一次主動對她爸爸的事感興趣,阿烈大吃一驚,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唯恐天下不知的她把握時機,趕緊把丁毅的善行擴散到全世界的每個角落——
「你爸爸是熱心助人的大好人,這句話我不想再強調了。當年若沒有丁先生,我今天搞不好已淪落到討債公司當殺手和圍事了。當年是丁先生贊助我一路讀到警校,雖然我沒念畢業,只差一年而已,還讓丁先生賠了一筆錢,他沒罵我,只說人各有志。後來,我游手好閒,好幾次跟著人家出去談判,每次都負責和人家打架,常常跑給警察追,我的奸身手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阿烈對於年少精采絕倫的往事,愈講愈感到驕傲。「後來,有一次我和人打架被設計,失風被條子逮到,是丁先生去保釋我出來……」
丁紫知道阿烈在孤兒院長大,卻不知道她與她父親有這段淵源。
阿烈忽然沉默不語,丁紫的目光從樓上池優花的臥房溜回,納悶道:「阿烈?」
「那天,丁先生看著我說,我讓他很失望。」阿烈奮力抹開瞼上羞愧的雨水,隗疚不已的聲音,粗嘎得猶如烏鴉開口說著人話:「紫小姐,我當著丁先生的面難過得哭出來。讓一個你很喜歡、崇拜得要命的人,親口說對你失望,那種感覺糟透了!爛透了!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情願面對彗星撞地球,也不要失去丁先生對我的信任。妳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麼他媽的毀滅嗎?」
丁紫一怔,只是淡而簡短地回了一句:「我懂。」
慷慨激昂的話聲驀然靜下,造景燈的昏黃亮度被雨水打散,院子又黑又靜。
針般細雨漸漸落大,雨點劈劈啪啪打在兩人背上,已經會痛。
兩人背對背,僵在原地許久沒吭聲,似乎各有雜亂的心緒待平抑。
「阿烈,妳會來池家當悠霓姐的保鑣,是我爸爸推薦給優花阿姨的嗎?」
阿烈不曉得丁紫為何突發此語,不過……「妳怎麼知道?這件事我只跟小姐提過一次,小姐答應我要替我保守秘密的。難道……」牛眸狐疑瞇起。
「不是悠霓姐告訴我的,是我自己亂猜的。我會替妳保守秘密。」
紫小姐跟晴雍少爺的感情很好……「妳也不能告訴晴雍少爺哦!」
丁紫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不會告訴晴雍哥的,不論他是否拿槍威脅我。」
「晴雍少爺是全台灣,不,全亞洲,不,全世界最斯文的紳士,他連水果刀都不會拿。晴雍少爺是僅次於丁先生的好男人,外面有數不清的野女人在覬覦他,妳要好好把握他,這樣我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聽見阿烈肚裡有幾聲雷響滾出來,丁紫一笑。「我這邊好了,妳那裡呢?」
「我也好了。」阿烈捶一下丟臉的肚皮,站了起來,抖抖雨衣皺褶處形成的幾窪小水塘。「紫小姐,我不喜歡讓我喜歡的人對我失望……所以我很少對人說起往事,因為我每次都會想起丁先生曾經對我失望的事。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他媽的難過得要命!妳看,我難過到髒話都出籠了。今晚實在因為情況特殊,現在不說,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沒事的,妳不要亂想。」
不像阿烈孔武有力,一個人扛著兩袋有機土一袋花肥,還能健步如飛。丁紫愁鬱的臉色明顯輕鬆起來,兩隻手拎著有點重量的鋁制工具箱,天雨路滑,她小心看著泥濘的路面,跟在阿烈身後朝後院走過去。
走在前頭的雄壯背影有一股丁紫說不上來的落寞,以及自責。
「紫小姐,妳知道嗎?今晚讓我最他媽的難過的,不是我無意中說了什麼老闆不愛聽的話。她不想聽什麼、禁忌什麼,應該明明白白說出來,不該搞曖昧,讓人老是捉不著頭緒,她以為我們是她肚子的蛔蟲啊!所以關於這點我才不甩她。」
丁紫無聲地歎了口氣。她一直希望阿烈不要聯想到這方面,她也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轉移阿烈的注意力,想不到責任心重的她終究是察覺到了……
「不管怎麼說,我是失職了。今天幸好是老闆,萬一不幸是什麼槍擊要犯闖進來,我不是該一死以謝丁先生栽培之恩了?枉我身為保鑣,領人家的薪水,竟然沒有半點警覺心。這是督英少爺剛剛沒說出口的,雖然他那雙眼睛美得不像人類會有的,一看就忘了我是誰,可是憑我和池家人相處二十四年,這點意思我還猜得出來。」
丁紫知道她深受打擊,沒有慰留她的意思,只問:「妳打算怎麼做?」
「我必須在職進修。」阿烈堅毅挺起的雙肩,瞬間頹下。「可是我沒有管道……」
想起池晴雍前天向她透露,為什麼池優花突然對女兒下了禁足令,不許她涉足姬家一步,據說這件事牽扯到一件姬家的家族秘辛。丁紫放下工具箱,在阿烈擺好土壤要從廚房後面進屋時,她揮手要高出她一百六十五公分至少一顆頭以上的魁梧女人低下頭。丁紫附在阿烈耳旁面授機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