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兒淚眼迷濛,神情恍惚地看著他,嗚咽喃問:「為什麼?為……什麼……」
他無法回答,只能沉默。
他的劍尖滴著血,她的臉上流著淚。
她的淚光反射著朝陽,閃閃發亮。
「這是什麼?」
像是這時才發現自己臉上滾燙滑下的液體,她傷心困惑的伸手觸碰臉上的淚,茫然地看著他。
他喉嚨緊縮著,不知該如何告訴她,只能心疼地將她擁入偎中。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水遠不懂……不懂淚是什麼呀……
他緊緊擁著她,直到不遠處一道銀亮閃爍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一把刀,反射著晨光。
他反射性地瞇眼,順著刀光往上看,這才看見了那男人。
對方一臉滄桑,那歷盡風霜的面容不再像十三年前那般年輕,卻更像他數千年前的那位結拜兄弟。
他們沉默對視著,在對方臉上看見過往記憶。
日頭爬上天際。
天,亮了。
第八章
早已忘了最初的最初,甚至忘了生命裡的第一個千年,但他怎樣,也忘不了那場戰爭,更忘不了那應是敵人的女人。
軒轅魃,是神;炎兒,是人。
兩者,都不是他所能擁有的。
從沒想過她之於他的意義是什麼,直到靈兒出現,直到她逼他面對自己。
敵人?恩人?主人?朋友?
抑或是……情人?
一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說他只是逃避,不肯面對自己。
等到真的快失去她了,他才曉得她說對了,也說錯了。
緊握著她的手,他一遍遍輕喚她的名,希望她能聽見,希望她--
能醒。
***
「睡了?」
當玄明從房裡走出來,蚩尤,或者該說是霍去病挑眉詢問。
玄明點頭,在桌邊盤腿坐了下來,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
霍去病看著他,替自己和他倒了杯熱茶,再開口,卻不是預料中的問題:「你身上的毒如何?」
玄明先是一愣,跟著才搖頭道:「暫時不礙事。」
「雖然不再是妖,總還有記憶。」看見玄明的反應,他嘲諷一扯嘴角。
玄明無聲苦笑,吸了口氣言歸正傳,定定看著他,直切重心:「你找我。」
「你知道。」他陳訴著,因為曉得這是事實。
玄明點頭,仍不偏不移地看著他。
他沒有閃避言明的視線,只沉聲道:「我要見她。」
「何苦?」玄明暗暗歎氣,疲憊地道:「你現在不管說什麼,她聽不見,也看不見。見了又如何?」
他板著臉,冷聲道:「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說不呢?」玄明一臉平靜的說。
他一僵,擱在桌上的手不覺緊握成拳。
「為什麼?」
「我欠了她一條命。」看著杯中茶水,玄明以拇指撫著杯沿,道:「她受的苦夠多了,這幾千年,在大漠,真的夠了。」
聞言,他下顎緊繃著,久久才重複道:「我要見她。」
玄明抬眼看向他,扯著嘴角,緩聲道:「我需要一個理由。」
話完,玄明起身離席。
「騰--」他一怒,斥喝出聲。
聽見那久未被喚起的舊名,玄明一震,卻未回身,只是握緊了拳,頭也不回的沉聲道:「給我一個更好的理由,這是我欠她的。」
他啞口,咬緊了牙關,最終還是無言。
玄明在心中再歎,開口道:「你好好想想,否則就算有機會清醒,她大概也寧願繼續沉睡。」
他全身緊繃著,只能看著玄明回到房裡。
緊抿著的唇,還是抿著。
桌上的茶冒著煙,久久……
然後,涼了。
***
他盤坐在席上逼毒,回神時,床榻上的人影已無蹤。
匆忙起身,卻隔著窗欞見著在庭院月下獨坐的靈兒。
他走出去,來到她身旁。
夜涼如水,風吹池中荷蓮搖曳生姿。
「紅姊說……」她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水池中,皎潔的睡蓮在月下綻放,緩緩道:
「睡蓮分兩種,一種是子時蓮,一種是午時蓮,子時蓮在子時開花,午時蓮在正午開花,因為是觀賞蓮,所以沒有蓮蓬,不會結蓮子……」
「是嗎?」他陪她在石上坐下。
「我愛喝蓮子湯,她跑到山下村子裡學,拿那當獎賞誘惑我,一日不變回原形,就有一碗喝。」她緩慢的說著,像是剛學會說話一般遲緩,語音因清晨時哭過頭而乾啞。
他牽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緊握著,聽她訴說。
「我不會站,變人,光站著腳都會痛,骨頭像是被拆散後再重新組過,我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成天癱在石床上,她老罵我懶骨頭……」
變人,那過程離他已很久很久,可他仍記得當初那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的心一陣抽痛,為她曾受過的苦。
「她花了一年教我站,又花了一年教我走,她教了我好多好多……」她繼續訴說:「幾乎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陪著我,直到兩百年前,她跟了那男人走。她說她愛他,所以要跟他走,我說我不懂愛是什麼,她摸摸我的頭,笑得好美、好溫柔,說我以後時機到了就會懂……」
她有些哽咽,喘了口氣:「我……忘了人活不了兩百年,忘了她早該回來找我,她不可能在那之後還丟下我……」
靈兒抓緊了他的手,心口好痛,淚又從眼角滑落:「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成了妖,我應該早點發覺不對的……」
「那不是你的錯……」他不忍,將她擁入懷中。
「我該……早點來找她的……」靈兒埋首他胸膛嗚咽啜泣著。
月兒緩緩爬過夜空。
水中蓮,合了。
許久許久之後,她哭累了,不再飲泣,只是蜷在他懷中,靜靜任他環抱著。
忽然間,她打了一個嗝,不覺啞聲笑了起來,自嘲道:「你知道嗎?以前我不懂淚是什麼,有人和我說那是傷心的時候才會冒出眼的水,哭一哭,心情就會好點了。可是我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傷心,我哭不出來,所以就塗口水在臉上,我以為……那是一個好玩的東西……」說到後來,她的聲音有些輕顫,可她仍繼續開。「那不是……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