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記不得在哪兒見過這表情,但有件事是確定的:它令他天殺的不自在。他關上馬車門踅回倒下的樹那邊,塞莫像個過度急切的偵探似地跟在他旁邊。
「她一定就是那一個,」塞莫著急地說道。「這是注定的,我知道。」
亞力停下來轉向他的朋友。「你真的相信我會接受一個陌生人作貝爾摩公爵夫人嗎?」
「他當然不會。」聽到兩人對話的多恩插進來說道。「畢竟他還沒調查過她的背景呢,對不對,貝爾摩?她可能根本不適合作公爵夫人,而且你什麼時候聽說貝爾摩做過任何細節未經仔細計劃的事了?」
亞力的背挺得筆直。
「例如這趟旅行?」塞莫一臉勝利地反擊道。
「你們倆有完沒完?我們可有比你們兩個鬥嘴或把我扯進你們的爭執中更緊要的事要做呢。」
「反正那從來也沒奏效過。」塞莫喃喃道。
他以最具公爵架勢的眼神瞪他們一眼──那種總能教人立刻住嘴或使僕人銜命加速離去的眼神。他瞥一眼仍握在手中的酒瓶,真想喝上一大口──衡諸今天的種種,這可說是極符合人性的反應。但貝爾摩公爵引以為傲的正是不屈服於凡人的反應。
他把酒瓶遞還多恩並轉向他那四個正努力試著移開倒地的樹的手下,接著脫下外套丟在多恩腳邊,塞莫跟進。因傷臂而無法幫忙的多恩則在一旁卑鄙地大談有關命運與貝爾摩公爵無趣的行事方式。半小時後,受夠了的塞莫建議亞力他們乾脆用一截樹幹塞進多恩的大嘴裡算了。
亞力沒答腔,他心裡正不斷重複著茱莉那封信的內容,多恩所用的形容他的詞彙與信中相同。
二十八年來,亞力一直自認行為舉止合宜禮節。英格蘭貴族的生活並不單純,而且頭銜越高責任越大。至少亞力從小便被耳提面命要以身為公爵的責任為先,貝爾摩的傳統、家族的聲名以及他的行為所立下的典範,這些都是要緊的事。很年輕的時候,他便學會了一個貝爾摩公爵是不將情緒形於外的,他的生活也容不下荒唐的行徑,他的行為準則是邏輯、習俗與相傳數代的傳統。承繼先祖的遺緒是他至高的光榮。
但是無趣與無聊可不是他喜歡的特性,就和失去茱莉的羞辱一樣。他望向放在伯爵旁邊的他的外套,口袋內有一張他請他的律師準備的結婚特別許可,只不過對一場只有兩個證人的私人婚禮的種種期待,而今卻只化為陣陣湧過他全身的、冰冷的羞辱。他不禁對茱莉的軍人所能提供給她的感到片刻的好奇,在信上她說過她要的是愛。
愛。他見過人們以愛情名義射殺彼此,更見過理智的人為了那不可捉摸的情愫而顛倒荒唐。許久許久以前,他也曾認為愛是具有魔法的。他仍記得五歲的自己雙手冒汗地站在巍然不可冒瀆的父親面前,深呼吸好幾次才說得出話來。然後他終於說了,告訴父親他愛他,稚氣地以為這句話會贏得稱讚,結果他得到的反應卻是憤怒。
愛,他對它的看法就和無神論者對十字架的看法一樣,這個字只對那些追尋它的傻子有意義。
他以新生的憤怒與挫折用力推樹幹。霧愈來愈濃了,樹葉上的水氣像孩子的眼淚般緩緩滴下來,滴在地面及清理路面的人們身上。沈浸於憂鬱的思緒與受傷的驕傲中,公爵機械化地賣力工作著,未幾,他的藍眼中已充滿對貝爾摩公爵對那被稱為愛、無可捉摸的東西一無所知的事實輕蔑。
X X X X X
喜兒坐在車裡,她的想像力並沒集中在色雷的農莊,反而繞著那鷹隼般英挺的銀髮公爵打轉。她歎口氣。想想,他的地位僅居於王子之下呢,這些人全都是童話故事與少女幻想中的主角哩。光是這麼想,她已感到一波震撼傅遍全身,正如他的碰觸所引起的一般。道真是件奇怪的事──她彷彿真的被施了魔法似的。
這是個成真的夢想,他居然像古時候的武士般抱她。她咬住唇仍控制不住逸出口的格格輕笑。她清楚記得他抱著她穿過森林時,橫過她背後他的手臂的觸感,他衣服上淡淡的煙草香味,他的呼吸溫暖而且帶著酒香。還有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渴望著一點魔法的眼睛哪。
自幼時被她父親抱過之後,她從沒被別的男人抱過。而那正是她對早逝的雙親少數的記憶之一。只是這回卻全然不同於她的記憶,公爵抱著她之際,她只覺得彷彿有一群春天的蜜蜂在她腹中飛翔,而他的氣息則令她暈陶陶的。說也奇怪,但在他懷裡她竟覺得像風中的絲帶般輕盈自由。看著他的臉時,她總覺得看到了某種未知而誘人的什麼,她的心彷彿在召喚著他。這對一個女巫也是件奇異的事,而這女巫在現實中急需趕到色雷去。
她為自己的分心歎了口氣。她需要專心於她的魔法,而不是沉溺在對公爵的種種幻想中「西寶」睡眠中的鼾聲使她乍然回到現實。牠一如往常地蜷在她頸間,對施魔法一些幫助也沒有。專心,她告訴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了,喜兒!
無事可做時胡思亂想當然不失為消磨時間的好辦法,而且對總會製造災難的她而言,胡思亂想也是比較安全的。她已經弄丟了寫著旅行咒語的那張紙,無疑的它一定掉在塔樓房間的地板上了。她努力在記憶中拼湊咒語,將「鍾」改成「鈴」,但她顯然還是搞錯了,因為結局是十五棵倒下的樹擋在路中間。想到自己屢屢出岔子,她又啜了一口公爵給她的烈酒。
「他們還說女巫邪惡呢。」她喃喃道,確信蝙蝠翅膀加蠑螈眼睛嘗起來一定和這東西差不多。她又喝了一小口,它的味道還是同樣可怕,更無助於減輕這回她真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的感覺。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救自己擺脫這個困境,思及公爵,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想被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