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失禮了。」他清了清喉嚨,不太自然的道。「我是專程來聽你——」警覺到 失言,他突兀地停住,面對藍家人恍然大悟的目光,更覺難堪。
玉徽則是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心跳如擂鼓。一方面懊惱他出言魯莽,一方面又 覺得他坦承為她而來很可愛,心頭霎時甜郁如飲了蜂漿,既驚又喜。
「我是說……我本來喝醉了,一聽藍小姐說你要彈琴,立刻著了鞋趕來。不曉得你 願不願意為我再撫一曲?」亨泰急智的為自己找台階下。
原來是為了她的琴,玉徽感到有些失望。但一思及他說的「立刻」,顯見他心情急 迫,臉上便恢復一抹笑意,抬起眼看進那雙滿是懇求的眼眸。
「你願意為我,只為我嗎?」
那微帶沙啞的嗓音,深幽多情的眼眸,令她敏感的神經起了一陣奇異的麻癢。她努 力鎮定住自己,穩住急速的心跳,矜持的微點了一下頭。
「可不可以彈那日我在如來禪寺聽到的琴曲?」
「『坐愁』一曲太過憂傷,不適合今日的氣氛。不如我為世子撫奏『淥水』。」她 言詞懇切溫柔,又說得條條是理,亨泰哪有不答應之理,趕忙點頭。
「淥水」與玉徽在如來禪寺裡演奏的「坐愁」,及當日於安國公府撫弄的「游春」 ,相傳同為蔡邕所做的五弄之一,今人識譜者極少。五曲中除了「游春」和「淥水」曲 調愉悅熱情外,其他三曲都與愁緒有關。今天是織雲大伯的壽辰,玉徽於情於理都該演 奏較具喜氣的曲調。
她看了一眼亨泰,隨即屏氣凝神,玉指輕佻琴弦,明媚妍麗的琴音琮琤洩出。亨泰 早在藍家人的熱情招待下,坐在一張錦墩上,但覺夜風如水溫柔,月光皎潔似霜,眼前 彷彿有一池荷花、白蘋,旖旎風光今人忘歸,直到曲終仍覺梟梟餘音不絕如縷。
「好呀,妙呀,鳳林今天算是開了耳界!」
突如其來的叫嚷聲破壞了亨泰像剛作了場美夢似的好心情,惱怒的看向對方。這家 伙叫什麼好呀!玉徽是為他彈奏的,干他什麼事?
崔鳳林卻像是全然沒意識到他眼中的怒火,唇角上揚的弧度蕩得更高,清俊的臉容 滿是歡喜,搖頭晃腦的吟道:「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荷花嬌欲語,愁殺盪舟人。
孟小姐的琴曲完全演奏出李白這首為演繹『淥水曲』而做約五言絕句。鳳林愛樂成 癡,走遍各地拜訪了無數的樂師,琴曲不知聽了多少,然而蔡氏五弄卻只從詩文中見, 未有機會聽聞琴聲。今日能聽到孟小姐的演奏,鳳林不虛此生。」
「公子過獎了。」玉徽淡淡回答。
不知為什麼,儘管崔鳳林風度翩翩,談吐文雅,且精通音律,但他給她的感覺卻有 些莫測高深,不但不想親近,還心生敬而遠之。
她記得他隨崔家人到達時,在堂嫂還未介紹她的身份前,崔鳳林的眼光如鷹隼在尋 找獵物般在府裡的女眷中不停梭巡。他的目光曾經掃過她,卻沒有稍作停留,但等到堂 嫂為兩人介紹,她敏感的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一抹驚喜,接下來他就沒有讓視線離開過 她,一再以眼神傳遞他心中的仰慕,好像她是他心儀已久的對象,讓玉徽深感困擾。
「鳳林好希望將來還有幸聽到孟小姐的演奏,尤其是蔡氏的其他四弄。」他悠然神 往的說,目光含情的擬住在她臉上。
這麼露骨的表態可氣壞了亨泰,他不悅的從鼻孔哼出不屑。懊惱的道:「孟小姐的 琴音是為我而彈奏,可不是為你。」
「是。鳳林這次是沾世子的光。」崔鳳林不以為忤的道,目光再度凝視玉徽,情意 真摯的道:「不知孟小姐是否也願意為鳳林演奏一曲,讓世子沾我的光呢?」
「你放肆!」亨泰忍不下滿腔的怒火豁然站起。
「亨泰,你冷靜一點。」即使是晏南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控,一邊以眼神向藍家人 致歉,一邊低聲安撫他。「你一定是酒意還沒全醒,這樣吧,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好 了。」
「我沒有喝醉,晏南,你別管我。」
「亨泰……」
「你別理我!」糾纏在胸口的錯雜紛亂情緒,蓋過了向來的理智教養,爆發出的極 度憤怒使得胸部就像著火似的難受。他無法阻止體內那股野蠻的怒焰肆虐,像只被惹毛 的猛虎想將敵人撕成碎片。
「世子!」玉徽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極力保持鎮定,目光冷靜專注的擬視向他 ,語氣柔得就像她適才撫的「淥水曲」一般。「反正我彈累了,也該休息一下。大伯父 府裡收藏了好幾幅當代名家的畫作,不如大家一起去欣賞好嗎?」
亨泰的怒氣奇異的平靜下來,掩飾在略顯凌亂且狼狼的目光裡的火焰,在她恬淡柔 和的笑靨中逐漸消失,替代的是一抹困惑。
他好像一點都不生氣了,他為自己條然而起又條然而消的憤懣感到不解,僵硬的嘴 角瞬間變得柔軟,跟著她粉潤菱唇上揚的弧度拉高。
這頓脾氣發得好沒來由呀。他搖搖頭,逕自笑了起來,也讓現場繃緊的情緒消融於 無形,恢復先前的愉悅融洽。
「既然孟小姐有雅興,就要叨擾藍大爺了。」
「少爵主別客氣,請。」藍大爺堆滿笑的將大家帶往掛畫書廊,一夥人簇擁著亨泰 離開,誰也沒注意到崔鳳林表情陰鷙的留在原地。
琮琮琤琤,輾過來;鏗鏗鏘鏘,轉過去。似流水嗚咽的琴聲切切嘈嘈的似枕畔私語 的呢噥,攪得他五心煩躁,六神無主,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這琴聲到底想說什麼?
亨泰輕搖折扇,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紛亂飄飛的柳絮,不曉得該如何排遣心裡同樣 凌亂的情緒。
***
十天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琴聲整日在耳邊軋響,他想要 揮開,卻怎麼都放不下。但就算揮開了琴聲,他放得下撫琴人秀眸裹的多情,朱唇開敞 間吐出的蘊藉溫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