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答,他轉身繼續走,不過這回……他放慢腳步。
即便他放慢腳步,深深仍然跟得辛苦,手扶住起伏胸口,她連連喘氣。
她知道錯不在他,在於自己太累,要求他妥協自己是不對的,於是,深深提起精神,強迫自己跟上他。
前後相差一百公尺,他進入咖啡廳之後五分鐘,她才緩步跟來。
他要了一杯咖啡,深深想和他喝相同的飲品,但不行,咖啡會讓她心悸,於是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萊姆汁,雖然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他不講話,等她主動回答剛才的問題。深深明白他的意思,在侍者送來萊姆汁之後,開始說話——
「母親去世後,叔叔情緒一直不穩定,他哭哭笑笑,我以為他沒辦法從母親去世的悲慟中恢復,於是,我花很多時間和他談,也找叔叔的同事朋友來家中相陪,但情況越來越嚴重,死亡的念頭常常盤踞在叔叔心中。」
吞了口口水,深深續道:「幾乎是半強迫,叔叔才肯看醫生,醫生診斷出叔叔罹患憂鬱症,憂鬱症是一種情緒感冒,要慢慢治,急不得的。
這幾個月裡,叔叔的生理時鐘顛倒,白天睡覺,晚上清醒,一說起話來,停止不了,他最常說的話題是媽媽和你,他說,你們是他活下去的重心。
我找來有關你的資料,和他討論你,盡量避開和我母親有關連的話題,畢竟……死亡不是愉快的話題,況且,每次談到我母親,總會讓叔叔失控。」
深深停下聲音,想聽聽他是否有疑問,但奎爾不說話,她只好繼續找話說,化解尷尬。
「叔叔自殺過幾次,第一次,他把醫生開的整個月份藥劑吞進肚子裡,我嚇壞了,開始控制他的藥品,但他總有本事把我藏的藥翻出來,之後,他的藥我隨身攜帶,不讓他再有機會亂吞藥。
第二次,他半夜站到陽台上要跳樓自殺,後來出動了消防隊和救護車,幸而將他勸了下來,從那時起,我便搬到他房間,睡在他床邊。
昨天,他趁我洗澡的時候,用刮鬍刀切下自己的動脈……我很抱歉,我不是個稱職的看護。」
「醫生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問。
「只要他情緒穩定,隨時可以出院。」她答。
「好,幫他辦出院,我要帶他回法國。」
意思是,他們要走了?
母親去世後,喪事讓深深忙得無力思考寂寞,接下來,叔叔的病,使她沒時間談憂愁、沒空記起自己心臟的嬌弱,他的話,讓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將成為一個人,一個人獨自生活……
「你要不要先和叔叔談談?」深深小聲問。
他不答。
「如果叔叔願意和你回法國,那麼我呢?」
這個問題問得天真了!他冷笑,不放棄機會打擊她——
「妳是我該負責的部分?」
「對不起,我只是以為叔叔希望……」
「他已經按照他的希望生活十五年,接下來的十五年,他必須按照我的希望過日子。」
換句話說,她不在他的安排裡。
點頭,深深懂。
喝口萊姆汁,酸得讓她皺眉,她是不耐酸的,一顆梅子都能讓她胃酸氾濫。酸從舌邊順著食道滑下,漬上心間,心跳速度或快或慢,她微微氣喘。
認真想,他沒錯,叔叔回法國才是最好的打算,叔叔的根在那裡,自然該和親人團聚,有人照顧他,她更放心不是?
深深努力勸說自己,認同奎爾所有安排,至於心酸,她無力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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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瑞奇和兒子面對面坐,深深拿著兩杯飲料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他們談得不好嗎?為什麼氣氛詭譎?父子相見應該是快樂場面啊!
「深深,妳進來。」瑞奇喚她。
她乖乖進屋,把飲料分置兩人面前。
「叔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醫生說,你隨時可以辦出院。」深深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奎爾。
「我不出院。」他和兒子賭氣。
「為什麼?你不是最討厭住院?我可沒有幫你準備衣物。」深深笑著安撫叔叔脾氣。
「我不回法國,我的身體不好,醫生交代要住院觀察。」這句話分明是對奎爾說的,但他眼睛只看深深。
「叔叔,去法國很棒呀!換個環境、換個心情,說不定身體很快就會痊癒。」深深勸說。
兩個小時前的溝通,奎爾清楚向她表達來意,她無權留下叔叔,無權用自己的孤苦,求奎爾放棄父親。
「妳知道,我絕不離開妳母親。」
父親對那個女人的固執堅持,讓奎爾對深深更增幾分厭惡。
「媽媽去世了。」
「她埋在這裡,這裡就是我的歸處。」他任性。
「媽媽的身體在這裡,但她的靈魂是自由的,她會跟你回法國,陪著你,見你身體一天天痊癒。」
「我不是小孩子,妳不用哄我。」別過頭,他又賭氣。
還說不是小孩子,明明任性得像個小孩子。
生病後,叔叔變得反覆無常,時而和藹親切,時而固執不通情理,時而暴躁易怒,他的反覆情緒讓深深困擾,然再困擾,他都是她的唯一親人。
「叔叔,知不知道,我照顧你,照顧得好辛苦!你的病不快點好起來,連我都要跟著犯病了。」深深握住他的手,軟聲說。
「妳可以不照顧我,要是不搶救,早在我第一次吞藥的時候,妳就解脫了。」他連深深也氣上,誰要她雞婆勸說。
「這是什麼講法!?你答應媽媽照顧我,你不健康起來,怎能做到對媽媽的承諾?」笑著抱住叔叔,忽略他的怒氣,深深很有經驗。
「對,我答應過妳媽照顧妳,所以,我不能離開台灣。」繞啊繞,他繞的全是自己固執的心意。
「你很不聽話,都生病了,哪有能力照顧我?你在我身邊,帶給我的不是幫助,而是辛苦!你應該回法國,那裡有你的親戚家人、有最好的醫生,等你痊癒,再回來看我,豈不更好?」她捺著性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