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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頁

 

  「一年半載之後北京都不知道成什麼樣子了,我……」

  「唉……時局不好,上頭怎麼說咱就怎麼做,我也明白你的難處……」男人朝屋子裡望了一眼,苦笑著拍拍他的肩道:「老婆有了身孕當然捨不得啦,但誰又沒老婆孩子呢?這樣吧,我給你通融通融,你明兒個早上自個兒到城門口集合,但你要是不來,那可別說咱老不給你面子了,行吧?」

  「行行!謝謝大哥通融!謝謝各位大哥通融!您的恩情羅廷方一輩子都給您記著!」男人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不斷地打躬作揖,直到那幾名男人已經走遠了,他才用手臂一抹臉上的淚水,轉身擠出一個笑容進屋。

  「秀梅,沒事,妳要恭喜我,妳老公陞官啦!」

  她早已放下了筷子,滿臉的驚惶失措。「陞官?」

  「是啊,因為陞官了,所以得往外地去一陣子。」他重新坐下來,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唉!真是的,這時候升什麼官呢,這孩子真是有福氣,才剛剛有了他就陞官。」

  「真……真的是因為陞官?陞官為什麼還要去外地?不去行不行?」

  「是啊,剛剛那幾個人就是來給我們報喜的……唉唷!妳瞧瞧我這腦袋!」他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我都忘了要給人家打賞呢,人家可是大老遠從廣州來的!」

  「從廣州?」

  「是啊,咱升了官,要帶一隊兵到廣州去一段時候。」他低著頭,沒命地扒著飯,塞了滿口滿口的菜餚,眼淚無聲地滴在白飯裡。「我就說啊這孩子真有福氣。妳瞧瞧,立刻就陞官了!」

  「不是去打仗?」

  「當然不是啦!」他舀了熱湯呼嚕呼嚕地喝著。「告訴妳陞官了嘛!陞官了還打什麼仗?我們只是帶些兄弟去廣州實習實習,過一陣子就回來了。」

  秀梅似乎相信了,慘白的臉色恢復了些神采,顫抖地微微一笑。「不是打仗就好……那要多久才能回來?」

  「不知道,不過應該很快的。妳也知道上頭那些領導啊,說的話實在很難做得了准。不過妳放心!」他豪氣地拍拍胸脯道:「妳老公陞官了嘛,也有點小權小勢的,眼下咱們有了孩子了,我絕不會逞英雄充好漢,說不定我上去打點打點,十天半個月也就回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說著,眼淚刷地掉下來。「我以為……」

  「妳以為什麼啊?傻丫頭!」他連忙放下碗筷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妳以為會是什麼壞事嗎?放心吧,絕對不會的……」

  他後來還說了什麼?孟可不記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她的手緊緊地搗住了顫抖的唇,怕自己會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

  不是十天半個月,不是一年半載,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從此天人永隔。

  是從此天人永隔啊!

  第五章

  哀傷的胡琴聲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似的不停地飄揚著,孟可感覺自己像是正在看電影,只不過這場電影也未免太過真實、太過令人傷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裡坐在家門口靜靜地拉著胡琴,琴聲哀怨而憂傷;屋子裡的秀梅無言地替他收拾著衣服,她怔怔地拿著那些衣服呆著,想著想著,總會落下兩行清淚。丈夫所說的話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馬亂之際……她也很願意當個丈夫說什麼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處其實是知道的。

  聽著那悲傷的琴聲,誰會不明白呢?

  隔天早晨,男人背著簡單的包袱,笑著與妻子告別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頭,深深地、深深地將妻子倚門期盼的景象映在腦海裡,他一次又一次回頭笑出開朗的笑臉,然後轉頭拭去眼中的淚水。

  時間一天天過去,秀梅總是站在門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門時的姿態。她遙望著遠方,安安靜靜地引頸企盼著。日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會走路了、孩子開始唸書、孩子離鄉背井討生活去了、孩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後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開始會走路、會說話……秀梅的頭髮一天天的白了,皺紋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終沒有回來。那天早上一別,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經成為永恆。

  秀梅的丈夫跟著軍隊在大陸各地輾轉著,幾度生死關頭都咬著牙撐過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還在等著他。

  不打仗的時候,他總是靜靜地拉著胡琴,直到淚流乾了也不罷手。

  一次敗仗中,他失手被擒,身為戰俘的他別無選擇的被日軍送上了船,他到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難捱,他的戰友們一個個倒下了,他們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將自己的信物交給他,而那些遺物愈來愈多,愈來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重見天日。最後,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裡,他的戰友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某一天夜裡,他帶著戰友們的靈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後還是沒能逃掉,他從背後被冷血地槍殺,屍體依然拖回森林中,那裡有個大大的墳,所有奴隸的屍體都集中在那裡,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部分;他與他的胡琴,是那座墳最後一個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著,看著日本深山潔白的雪覆蓋了那座古墳,雪花很美很美,美得一點都不真實。

  眨眨眼,小屋裡的燈光又變得黯淡了,屋子裡的秀梅依然靜靜地呆坐著,她雙手的皮鬆了,臉上佈滿了深刻的皺紋。如果她還有眼淚,她的眼淚將會迷失在那滿佈的皺紋之間,也許永遠不會滴落地面。

  她為什麼還沒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歲,如今她已經七十八歲了。她守在這間小屋裡已經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說的話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見到了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是這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一種詛咒,一種她解脫不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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