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誰比較尷尬,她驚跳起來,頭去撞到床架,痛也來不及叫,問:
「你……怎麼沒去上工呢?」
「感冒發燒了,昨天還去拿藥,陳小姐忘記了嗎?」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點是剛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來送藥給范雨洋的……」但沒有藥,只有幾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張說:「呃,范雨洋要復檢,我來通知他……」
那人會相信嗎?哪有三番兩次復檢,來通知又隨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沒有可能他吃藥睡昏了,什麼都沒看清,以為在作夢?
但如果看清了,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又會如何告訴雨洋呢?
晴鈴火燒臉頰肩脖般,冷靜不了,心愈慌人愈亂,只有狼狽地逃離工寮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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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洋靠在晴鈴宿舍的門外,她不在,他等著。
半圓的月亮在兩個屋簷間凝視他,已經好幾晚了,似不停跟蹤的窺探者。
十幾天來,他試著離開,行囊都帶齊,沿著河又跨過山到別的礦區,打算一去不復返;但往往做不到幾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這裡來,是為了誰?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對望,嘲弄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進工寮,他那群兄弟們已經七嘴八舌大肆哄鬧和渲染,說護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認晴鈴是他的女朋友,以保護她的名譽。
從那時起,他腦裡裝不下別的東西,內心的聲音反覆說:
唉!晴鈴,妳又闖禍了!怎麼不回台北呢?怎麼又捲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渦呢?
我可努力試了又試呀,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築成的人,不碰沒事;一碰,即使是輕輕的,也會全盤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有靜謐長巷尋常人家,對滂沱大雨中來的我是多麼大的誘惑,妳明白嗎?我們只有共沉淪了……
八點多,在桂枝家吃飯和做窗簾的晴鈴,踏著月色歸來。
一見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點,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傳遍整個礦區?在她背後早已人言鼎沸了?
沒錯,以颶風速度傳著,人人皆知,只好說他正在追求她,非來找她不可了。
對呀,這是唯一的方法,否則這護士還有臉見人嗎?相愛,已不能再否認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顧一切,飛奔入他懷中,緊緊相擁,從許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頑抗,是多麼輕鬆快樂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墜到無分你我,最纏綿最暢漓的愛戀中!
「沒辦法了,對不對?老天爺也要我們在一起……」她凝望著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爺的意思……」他輕撫她的臉,不再掩藏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從來沒有給我一個指示或方向,任我無望地飄蕩,直到遇見了妳,才終於有了話語--祂說,要晴鈴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褲後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塗過、他寫過的;她摔過、他補過的,他們唯有的愛情印記,放在她手中說:
「我從沒有把詩集送給別的女人,也沒有對別的女人說過愛情的話,只有妳,晴鈴,這是我僅存的一本,像劫後餘生的靈魂,一直都是交給妳的,請保管。」
晴鈴接了過來,自內心發出微笑,粉窩盛滿月光,蕩漾著柔情。
那樣淳美動人,已熄滅許久的詩心,瞬間又復活,在她耳畔,雨洋念著--
虛無的我,投影於妳
情之精靈,我永恆的故鄉
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蟬早無,秋蟲隱去,瀝瀝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陰冷天,晴鈴的宿舍內卻春暖香滿;她剛下山探望家人回來,不但買了吃的用的,還採購一些佈置品,愈來愈像要在這裡長住久居的樣子。
這小屋已經沒有最初的舊陋了,除了雛菊的窗簾和桌布外,還陸續運了幾卷米黃色紙,貼在牆上,遮去那些骯髒的坑坑疤疤,感覺明亮許多。這回她又選了一些風景圖和藝術畫,打算讓這個地方更有家的溫馨氣息。
窗外有黑影閃過,她急急奔去開門,撲在進來的人身上。
雨洋穩住她衝來的重量,四天不見,思念在這一刻得到舒緩;但緩過後又是另一種渴望,手下滑柔軟盈實的肌膚,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唇觸及她嫩柔的臉頰,要到頸骨最深處--突然,她推開他!
「看!紅豆糯米湯圓!雖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還沒到,我可跑了好幾家市場才找到。」她由小煤爐上的鍋子,舀了一碗給他。
這就是愛照顧人的晴鈴,兩個多月來他已經胖了好幾公斤,身體又結實起來。
他坐在床緣,吃著熱甜的點心,她聞聞他的頭髮,只有機油和雨的味道,說:
「嗯--這幾天都沒下坑,對不對?」
「都跑別的礦區修機器了。」雨洋說:「本來他們要我今晚住那邊,我還是趕了回來,明天一早再去。」
晴鈴滿足地笑了,他辛苦地來回奔波,就急著要見她而已,這也是她休假四天歸心似箭的感覺,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他的氣色比以前好太多了,挺拔的架勢又出來了,氣質越發不同。這些時日朝夕相處,天寬地廣間,不需躲藏;她愈瞭解他,也愈愛戀他,每天都洋溢著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別,他重兄弟情義,鹹柏這點沒有說錯。
比如他是職員,可以住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擠工寮,說單身無差別;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礦場設備不佳,他都和礦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問題,檢查維修做得極仔細,以至於別的礦區風聞,也來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