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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頁

 

  外省工人們都當他是寶,以他為榮;本省工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屬於她呀!所以,常限制著,不必要的,就不讓他過度下坑:他也聽話,因為晴鈴來了,就喜歡多見明亮的天空。

  她看著他吃完湯圓,忽然想到說:「對了!我去看過敏敏了。」

  「小趙太太還好嗎?」雨洋關心地問。

  夏天時內巷一場大火,燒燬了大片房屋,趙家是其中一戶。

  「房子要重建,小趙太太暫時到近郊的織布廠工作,吃住包辦在內,敏敏則寄放在明心育幼院。」晴鈴說:「本來我惜梅姨想幫忙,怕敏敏太小,育幼院照顧不周,甚至有領養的意願,但小趙太太怎麼也不肯,說很快會把孩子接走,我們也沒有辦法。」

  「唉,這就是無親無故的後果。」雨洋歎氣。

  「我是到衛生所工作後,接觸廣大群眾,才知道天底下有這麼多流離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晴鈴說:「你還記得那個百貨行的老闆娘方杏霞嗎?就是幫小趙先生到日本帶氣喘藥的--竟然吞安眠藥自殺。我特地抽空去看她,才曉得她原來是一個日本企業家的外室,年輕時當美容宣傳車小姐看中交往的。她為對方生了個女兒,還因此與家人決裂,一心只盼著有一天能到日本當正房太太,沒想到那人五十歲不到就生病死了,一切都完了,沒名沒份沒青春的。她灰心極了,真是可憐呀……幸好她還有一個孝順乖巧的女兒。」

  「她有女兒?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雨洋說。

  晴鈴抿嘴一笑。她已慢慢習慣和雨洋相處的模式,總是他安靜寡言,她絮絮叨叨,以為他沒在聽,其實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後都還會記得,這份敏銳貼心是內斂的,若細細體會,則處處感動。

  她也發現,他愛聽這些碎言瑣話,家常的、鄰里的--像屋後竹竿上晾著的衣服,門口曬著的蔭胡瓜和蘿蔔乾,抽屜裡放的樟腦丸,桌子櫥罩下的飯菜--很婆婆媽媽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後的那種閒散。

  沒錯呀!戰爭時候,炮聲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離,天翻地覆,這些最尋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軍旅和牢獄的種種嚴酷過去,想來他大半人生都是顛沛動盪,不知平凡歲月的滋味,所以才戀眷著她的叨念吧!

  「她女兒叫意芊,被保護得很好,幾乎不在店裡露面,你當然沒見過啦!」晴鈴繼續說:「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歲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頭。她長得可清秀了,以前覺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沒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統……」

  輕柔的喁語中,雨洋倚在枕被上,雙眼微閉,人也勞累一天了。晴鈴最愛看他平靜舒緩的臉龐,彷彿回到童年夢裡,沒有戰亂困頓,只有母親溫暖的笑容,睫毛快樂地顫呀顫。

  忍不住去摸他唇邊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樑、彎彎的眉骨,到閃動的睫毛時,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聲。

  雨洋壓住她,隔著衣服感受那燥熱的男性身軀,像懲罰般磨蹭著她的肌膚,狂觸她的耳後頸窩,似焚著慾望的情人,又似耍賴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過氣時,唇輕含深吻,她如花綻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這房間內,自自然然的,沒有尷尬或勉強,只想更親更融入。

  她漸漸熟悉男女歡愛隱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險的邊緣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於急迫的佔有慾念--然後,雨洋總在失控之前,放開她。

  「十二點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別人又說閒話。」他坐直身子說。

  閒話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礦工純樸,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鈴認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麼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筆記簿和一枝派克鋼筆,遞到他面前,微笑說:

  「送你的,希望你再開始寫詩。」

  「晴鈴……」他猶豫一會接過來,把玩那枝筆說:「我已經很多年不寫詩,也發誓不寫詩了,看看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文字獄,妳聽過嗎?《零雨集》和我其它詩集都被禁售銷毀了,雁天已不存在,現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歡你的詩呀,再為我寫好不好?不要再壓藏心中,或刻在什麼木板上,就好好記在這本筆記簿裡,若你怕什麼獄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麼就給我一個人看,緊緊禁閉在我心底。」

  「閉在心底。我的話語,唯妳知。妳的話語,唯我知……」他接著吟念。

  「對!對!就這樣!」她興奮地說。

  「沒那麼簡單的,那些字已經不認識我了,要找回它們,就像在宇宙銀瀚裡找那千年才現身的彗星。」面對她的凝眸,又心動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搖掉那些妄念和綺想,他說:「我真的該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捨不得呀,儘管只是一橋之隔,幾小時後又能見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對了,我還為你去探望范老師呢!」晴鈴說:「他氣色很好,已經回學校教低年級,只上半天的課,挺輕鬆的。他沒提起你,我也沒有;他絕想不到我們仍然在一起,那種欺瞞的感覺好奇怪呀!」

  雨洋看著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寫信給我,他十月份要上山來看我。」

  她說不出話來了,心忽地墜到谷底!鹹柏這一到,所有事情將被揭穿,他們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將花落水流,雖然知道遲早要面對這一天,但聽到了仍是無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問。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們的嘴巴也堵不住,一來就會洩底。」眉毛微糾著,兩天前接到信,他就憂慮著,考量各種可能的情況。

  「雨洋,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只有我們兩個,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們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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