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段空白之後,方太太才問: 「你下定決心要那麼做?」
「事到如今還能打退堂鼓嗎?」苡築心如死灰,無精打采的跌回綺子上。
「沒人逼你強出頭,你要是不肯,娘也不勉強。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這個做母親的平常即使老愛叨念你,可從來沒有少疼你一分。你仔細琢磨,想通決定了,就到我房裡來。」
亦築默然容進太師椅背裡,兩眼空洞無神地平視著夜幕逐漸垂落的街底。
「你真的要拿終生的幸福開玩笑嗎?」她一遍又一遍的自問。那個叫屈扶風的究竟長得怎生模樣?萬一是個大爛貨,萬一其貌不揚,萬一……
哎!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都很難比季靖軒那表裡不一的偽君子糟;更何況,她比亦築緊張,也較能吃苦,萬一真有那個萬一,她應付起來熱必比亦築輕鬆許多。
她稍加思索,沉重的心緒已作了重大決定。聽說屈家老爺腰纏萬貫,光是銀樓、錢莊、綢緞鋪子就有好幾家,嫁給屈扶風等同於嫁給金山銀窟?有什麼不好?矣!她終於要變成有錢人了,只沒想到是在此種情況之下。
起身走進亦築房裡,見她蒼白的小臉猶如酣然入夢,她竟然哭了。她哭不盡然為了悲哀,許多時候,悲傷是沒有用的,因為一切掌握在她的手中。
反而是一種難以言喻,如釋重負的愉悅。她總算可以為這個家盡點心力,總算可以向自己那不怎麼光彩的初戀說再見。
她緩緩推開母親的房門,她娘坐在雲石桌邊,桌面上擺著屈家遣人送來的三茶六禮,滿滿一大桌金銀珠翠,象徵他們的財大氣粗。
「想通了?」她娘悶著聲問。
苡築木然點點頭。
她娘深深望她一眼,才道:「那些聘禮就全是你的
「不,你留下,姊姊的病還要花好多錢呢。屈家有錢有勢,嫁過去還怕餓著嗎?」她大而化之的性子,原就不喜歡那些胭脂花粉,瑪瑙綢緞。
「就是因為他們是大戶人家娘才越發越不放心。屈家太太明著說,他們要的媳婦既要出身好,又要會寫會算,相貌也不能馬虎……苡築,娘知道你不醜,就是臉上這些雀斑生壞了,將來人家要是嫌你……」
「誰敢娘我,我打爛他的嘴。」被季靖軒激怒的無名火,這會兒又衝腦門,燒得她眼冒金星。
「瞧你,驢子脾氣說上就上。」她娘把一隻翡翠玉環套進她手腕,頸項擊上一條純白金王墜鏈子。「娘沒別的好給你,就這些了。雖說你爹是清朝遺老方子珍的後代,圖了個好家世的名聲,其餘的就只剩兩袖清風了。」
「我知道,這些年我堅持繼續唸書,耗費好多錢。這些聘金就算女兒的一點心意。」她把項鏈取下來,交還她娘。「留著將來給亦築,我這粗魯人,帶著也嫌累贅。」
第二章
是夜,她翻來覆去,床板格格作響,不知挨到何時才淺淺入睡。彷彿才那麼一下下功夫,天又黎明,小販推著木輪車轔轔地在石子路上輾過,清冷的聲音劃出晨間的冰冷,裡裡外外均是潮濕朦朧的灰色。
她娘輕聲將她喚起。是時候了,她得在花轎到來之前,梳妝打點完畢。透過亮晃的鏡面,苡築瞥見母親眼角濡濕的淚痕。
她抽出袖底的手絹,替母親拭,然,手尚未縮回呢,新的淚珠重又湧出。
「娘,別擔心,沒人欺負得了我的。」
方太太哽咽地吸一口氣,將一包白緞裡著的物事塞
到苡築手心。「你爹給的。」
「他人呢?」那東西拿起來沉甸甸的,想必是金銀之類的首飾。「在樓下。」
她爹比她娘還寵著她,這招「李代桃僵」之計,讓他足足難過了一個晚上。
「大早就喝酒,不怕傷身子?我去說他兩句。」她和她爹一向很「拜把」,像一對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所以她三不五時的沒大沒小她爹從來不計較。
「你安分點,乖行待在房裡不要亂走亂動,再不到半個鐘頭屈家的花轎就到了。」
「只剩那麼點時間,你也不讓我去向爹跟姊姊話別?」苡築嘟囔著把嘴翹得半天高。鏡子裡現出那濃妝艷抹的女子簡直不像她,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當新娘子一定要這樣嗎,弄得人不像人?
「亦築還不知道這事。半夜醒來過一次仍燒燙得厲害,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勉強睡去。反正三朝回門那天,你們盡可以聊個痛快;至於你爹……說了比不說慘。他從小拿你當兒子養,只差沒寵上天裡去,這會兒去找他,除了哭,還能說什麼?」
聽她娘這一說,苡築的心情瞬間滑人谷底。明明是一樁善事,卻攪得悲悲涼涼。認真說來,她才是最該抱頭痛哭一場的人,可,她連哀傷的心情都沒有,腦海裡混混沌噸,掏空了似的。
「來了,來了!」吳大嬸尖拔的嗓門,擾醒了一室的沉默。「前面的人請讓讓,讓讓!」
苡築和她娘驚駭地互望一眼。在這一片吵嚷聲中,喜樂隊伍的管絲竹音,接踵激越揚起,把喜訊播送到小鎮的每個角落。
「你先坐著,我下去瞧瞧。」
見她娘一走,苡築走到好奇地趴到窗台,眺望底下的迎親隊伍。赫!果然是浩浩蕩蕩,場面盛大。前排是舉著「喜」字和華蓋的儀仗隊,接著是由數十人組成的樂隊,然後是身穿紅色衣裳的……尋是……那不會是新郎倌吧?記得她娘說過,屈扶風年近而立,可這位少年郎望上去頂多十八、九歲,這是怎麼回事?
騎著白馬的紅衣男子後面,是分成兩列的十幾個喜娘,最後才是八人抬的大紅花轎。轎子上的簾幕,全是描金繡風,華麗而輝煌。
苡築沒法再看下去了,她此刻心緒無比率亂,而且疑雲重重。如果白馬上頭的男子不是屈扶風,那會是誰?屈扶風呢?他到哪兒去了?為何不親自過來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