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燈將他蕭索的厚實背影照出一片飄零,一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樣子--
三步,二步,一步--
「朋、朋友?你還認我是朋友?真的?」她衝過來抓住他衣袖,驚喜又急切地又問:「不氣我了?是嗎?」
他笑。回頭瞄她,不給答案,只道:
「晚上到士林夜市吃一頓吧,我請。」
呀!他在逗她,當她提心吊膽時,他卻好整以暇地逗她,真是太可惡了!她怎麼可以就這樣原諒他?不原諒、不原諒!
「請我吃一頓?」她磨牙問。
「如何?」他揚眉。「不願意?」
「當然--」刁他、吊他,讓他也害怕一下。她揚起下巴,想拒絕,用力地拒絕--「好。」
唉,她是心軟又重朋友的范喜言啊!
很挫敗,但不知為什麼一股子冒上來的快樂,馬上就把那幾不可見的挫敗感給衝到天外天去了。
他們又是好朋友了!真棒。
第八章
好朋友啊……
楊敦日正驅車前往盛唐文物展的主辦人公司,車上載的是范喜言,這個困擾他思緒的女子。雖然他一直也是這麼認定,但現下,也許他要的不只是「好朋友」這個身份。
有一種他想抓攫、守住的情動,漫湧在胸臆之間,一日日茁壯,再不能自持。
他是個務實的人,很快就想到兩人之間橫亙著的阻礙,在他不滿足於只是朋友之後,那些必須解決的問題,比如說--她的已婚身份、她的來自唐朝。這都讓他覺得困擾,畢竟他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去招惹已婚婦女……
唐朝,好遠啊!想叫她回去討份休書--古代是這詞兒沒錯吧?都深感困難重重。
千回百轉的腦袋最後只餘一種阿Q式的自我安慰來讓自己好過一些:至少他不必擔心有某個男人跳出來告他妨礙家庭,誘拐已婚婦女。
唉……他又何嘗願意如此?
「不開心啥兒?」范喜言觀察他臉色很久了,覺得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悶似的。是工作不順心嗎?
他笑看她一眼,車子已轉入一幢辦公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內。
「沒事。待會那個唐老闆有點難纏,你忍著點。」
原來是為了客戶的事掛心。她安慰道:
「以你的能耐,不會被刁難到的。何況他再難纏,也無干於我啊,我又不是非掙這份工作下可。」
楊敦日伸手拍拍她。
「要不是他們堅持非要有一名唐朝仕女扮相的女子,我也不會央求你幫忙的。根據那些指派過去受訓的人員所抱怨回來的,我幾乎可以肯定唐老闆恨下得把所有工作人員全變身為唐代人,好讓盛唐文物展看起來就像溯回唐朝一般。要不是工資誘人,這些臨時人員早跑光了吧。」他笑。
「搞不懂怎有人瘋歷史瘋成這副勁兒。」
「有人探索未來,也就有人追本溯源嘛!一方面是興趣,一方面也對人類的過去與未來加以連結,做一個翔實而完美的記錄,不也很好?科學家與歷史學家,都是偉大的。當然,也都是龜毛的。」
「龜毛?」不懂。
「吹毛求疵的意思。」
瞭解。她點頭。
他將車停好,繞過車身替她開車門。她給了一抹笑,道謝下車。
他突地一問:
「你在唐代搭車出門時,誰替你掀簾扶持?」
她以為他只是好奇心起,笑道:
「自然是丫鬟啊。還有馬伕得搬凳來讓我墊腳下車呢!」
「看來你出身相當良好。」放到現代來看,就是一般的殷富之家了吧?
范喜言笑著搖頭:
「小康之家。靠著一些薄田收租度日,哪什麼好出身可言。我身邊也不過一名丫鬟伺候而已。娘家算起來裡外就十個傭僕照應。你可別瞧現代人都請不起傭人,那是因為現代傭人工資高,況且你們生活如此便利,也不必請人洗茅廁、汲水、劈柴、煮食、養馬什麼的。要是我們那邊也有水有電有宅急便,哪還需這麼許多人在宅內忙碌?再有,我們那兒買一名丫鬟只需數十兩就可簽下她二十年的青春了,這邊哪有可能是不?」
「也是。」看來她對二十一世紀最大的感動便是自來水、瓦斯、電,這些他們習以為常的東西。他狀似不經心地問:「那麼你夫家呢?情況比較好吧?」
兩人走向電梯。
她點頭:
「他家裡算是富有了,是我們縣城裡,數一數二的米商。人口多又雜,傭僕五、六十個,總是一副富貴大爺的排場與陣仗,每次出個門都浩浩蕩蕩地,很討人厭。我不喜歡那些人。」
「但你還是嫁進去了。」電梯門滑開,他一手抵著她背走進去,按下十八樓的燈鍵。
「至少我夫君是個不討人厭的斯文人。」
「你--喜歡他?」他問得很慎重。
她一怔,一時沒能回答。
他再追問:
「喜歡嗎?」這種事需要想那麼久嗎?
「我……應該算是喜歡他吧。可這種喜歡,其實是源自『不討厭』那種感覺。因為當時上門求親的人都令我厭惡,可我必須選一個啊,否則年紀就太大了,不容我再挑三揀四地蹉跎下去。以你們現代人的眼光來說,一定很不可思議吧?十七、八歲就要拍定自己的人生,頂多見過丈夫一面,就這麼底定終身。哪像現在,大夥交往數月到數年,用一段時間來確定兩方要不要組成家庭。」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時間、更多選擇的。但很可惜,她已經不再有資格。
叮咚,電梯到達。
兩人走出去。十八樓有三間公司,他們走向左邊。「漢唐盛世」的招牌以古字呈現,龍飛鳳舞於黑底金字的區額上。大門兩邊分站著二座複製的秦俑。
范喜言忍不住搓搓雙臂。
「就算是喜愛歷史,也犯不著擺人家陪葬的東西吧?弄得像墓陵對他有啥兒好處?」
「證明他是古玩專家嘍!」他推她往裡頭走。
一進大門,范喜言雙眼瞪大,無比震驚地看著那陳列一整牆的肚兜兒。老天爺,怎能把閨女的貼身小衣堂而皇之地掛來廳堂之上?成何體統?羞也不羞!就這麼一件一件地裱起來。看那兜衣破舊的程度,那顯然是以前有人穿過的,搞不好還是從哪個閨女的墓穴裡偷來的,真是太可怕了。用二十一世紀的說詞來形容的話,就兩個字--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