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申府當差時日已久,為人處世不再如未經世事的少女,口無遮攔地道盡主人是非,況且少夫人亦不樂意成為僕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礙於眼下失憶者的角色,申叔華深知不可貿然窮追猛打,會令人以為他別有居心,屆時他這個正主兒倒顯得理虧。
「可是佔用如此豪華居室,在下還是覺得愧不敢當。」申叔華謙遜地推辭。
見少爺終於如她所企盼的,成為一個謙恭有禮的男人,春媽媽不禁欣慰地老淚縱橫。這些年來家人的苦受得也算值得了,以生離換來他的成長,比期盼來世更讓人高興。
回到家之後,與之親近的家人無不以淚洗面,令申叔華好不愧疚。他從不知道過去的荒誕不經是多麼令他們擔憂,若非機緣巧合之下給了他一趟意外之旅,只怕他至今仍未能醒悟,早已惹事生非鑄成大錯,不是鋃鐺入獄,便是命喪黃泉。
但是代價太大了,他未能在父親的病榻前服侍湯藥,更未能在父親病倒之前為他分憂解勞,倘若如此,或許可以避免他纏綿病榻。
思及此,申叔華不禁為自己的過去感到汗顏。
「去請少夫人搬回來吧,光我一個人佔用不了多大地方,即使將所有的帳本移至此處,仍會有我的容身之處。」申叔華說道。
此行的惟一目的便是查明平芯紅的涉案與否,兩人分開來又如何查出個所以然來。
「這事老身無能為力。」春媽媽頻頻搖頭。「任憑我說破了嘴,少夫人仍一意孤行,連老爺、夫人都莫可奈何。少爺若有此意,何妨親自走一趟,或許看在夫妻份上,她會答應你也不一定。」
春媽媽的寓意不言而喻,她的算盤打得是沒有少夫人精,但是要說到運籌帷幄,薑還是老的辣,她可是寶刀未老,對付他們年輕人仍游刃有餘。
對春媽媽的要求申叔華猶豫不決。
他害怕面對她,不,也不是害怕,真要說起來,是他的心一想起她便不住地顫動,無法平靜。他一直告訴自己,這僅只是久未見面造成的錯覺,這想法幾乎可以矇混過關。只是幾乎而已。
他的直覺警告他,她的內心較之她的外表堅強,不可小覷,以免馬前失蹄;但是他內心深處又不自覺地受她吸引,想要接近她一探她的虛實。這種矛盾的感受,就好像身處於狂風暴雨的海上與風浪搏鬥,那種幾乎快被吞噬淹沒的危險,生死交關之際,為了存活而奮戰不懈的感受,讓人無法割捨。
「好吧,我去說說。但是不保證一定成。」為了骨子裡那冒險的慾望,還有計劃的成敗,說什麼他都得走一趟。
聞言,春媽媽開心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伸出老邁的手在他的背上輕推,輕而易舉地將他推出門外。
申叔華訝異於她的力道,忘了該反應,回過頭時只看見房門已然合上,來不及反悔,他得硬著頭皮上陣。
依著記憶,他不費吹灰之力地便找著了她所住的屋子。一路上碰著幾個相識的僕傭,他極想與他們熱情地打招呼,慶祝他的歸來,但又怕壞了計謀,只得先行按下,暫時含蓄的頷首為禮。
他們每一個人似乎都知道他的目的地,見著了他無不給予支持鼓勵的笑容,令他原本在腦海中演練的對話開始消散。
到達平芯紅的房門口,聽見裡頭的聲音,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靈機一動,在被發現之前先聽聽她們說什麼,好瞭解該如何對付她。
但是她們主僕的對話卻令他無法理解。就她們所言,似乎是打算搬遷回平府投靠,且平家早已有此打算,甚至付諸實際行動,不論是直言無諱抑或是拐彎抹角。
「你不必因為我而離開,我的本意並非要趕你走。」話一出口,申叔華差一點要咬到舌頭,這不是擺明了他在竊聽嗎?
尷尬的氣氛令他的臉頰火辣起來,感謝這些年陽光的洗禮,使得他原本白皙的皮膚曬得黝黑,可以掩蓋住紅得猶如燒炭的臉色。
一旁的球兒不屑地哼了一聲,讓申叔華尷尬地直想逃離現場。
「有什麼事嗎?」平芯紅生分地問。她的語氣好似面前的人是商號裡的顧客,而非結縭六年的丈夫。
不滿她語氣中的疏離,可現下不是攤牌的時刻,他暫且按下。
「這兒才是我該住的地方,不能讓夫人委屈在此處。」他說出口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經過仔細斟酌,不容許有任何破綻。
球兒又是哼的一聲,高傲的態度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欲封住她的呼吸,讓她出不了聲。
平芯紅也不加以干涉,只是充耳不聞,專心響應他丟出的話。
「沒有什麼委屈可言。我在此處已住了五年,還挺習慣的。況且那兒原本就是你的房間,裡頭的東西從未做任何更動,對你恢復記憶很有幫助。」
他發現平芯紅實在有從商的潛質,她的思緒一貫地藏在面具般的表情下,如海水般深不可測,教人摸不清底細;連她的眼神也是一徑的波瀾不興,瞧不出任何端倪。
「那就這麼辦。」申叔華突然心生一計。「既然夫人不願搬回正院住,就由我搬過來吧。這兒是沒有正院大,但我只要有地方可睡,佔用不了多少地方。」
此計並非事先規劃,但是他發現自己開始期待再度與她共同生活。可是絕大多數的心思仍是放在如何打亂她的沉靜,或許在驚慌失措之餘,她會露出馬腳。
球兒失控地倒抽一口氣,偷了個空覷了小姐一眼,盼她做下正確的判斷,趁此機會表明回娘家的決心。
平芯紅的冷靜幾乎快把持不住。
她不清楚失憶對一個人會有多大的影響,但是判若兩人的改變,有這個可能嗎?她暗地裡自問。過去明明與她老死不相往來的他,居然主動要求同室共處,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