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百合爬上二樓,此時手裡已經抱著三本詩詞。她掃下四本玉京書肆新出版的《玉瓶悔》堆在自己懷裡,反手又拿到李府書肆的《大蒲團》,蓮足一蹬,跳起來抓住精采書肆的《推倒皇帝》、《壓上宰相》及《侵犯將軍》——這一套她等好久哦!上一本《凌虐太上皇》讓她意猶末盡呢,這回終於租齊了。她略略翻覽,發覺還少了一冊,餘光瞄見高高的書架上擺著《縛綁王爺》,她露出笑,踮著腳尖要將書拿到手。
唔,放太高了……
夠不到……
司徒百合跳呀跳,《縛綁王爺》仍舊望塵莫及。
驀地,一隻大掌出現在司徒百合的視線間,將她還差好幾寸才能碰到的《縛綁王爺》給拿走!
「呀!我的書……」
「縛綁王爺?」低沉的嗓,聽不出謔笑或驚訝,念出書名的同時,也陷入沉默。
司徒百合轉過身,與身後的人打照面,順便請那傢伙把《縛綁王爺》還給她——書是她先瞧見的!
然而第一眼,她立刻倒抽涼氣——被那張臉上驚人盤踞的刀痕給嚇得怔仲。刀痕劃破他的右半臉,斬斷右半劍眉,直直沒入右邊下顎,從傷痕來看,當初這一刀幾乎是打算削掉他半邊腦袋,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
而且看起來好痛……她暗暗抖了一個寒顫。
「很可怕?」那男人看穿她對他臉上刀傷的驚恐,冷冷揚起嘴唇問。
「……有、有一點。」沒個心理準備,突然瞧見會嚇到是必然的,所以她誠實回答。「你那只右眼……」
「瞎的。」
「哦。」
她果然沒猜錯。她就在想,如此嚴重的刀傷,右眼應該不可能僥倖逃過,難怪那只右眼珠的顏色和左眼差距甚遠。他也不費事拿眼罩蒙住右眼,好似半點也不在意眾人對它多加注目。
她發覺自己無禮盯著他臉上刀痕太過專注,趕忙收回視線,腦袋一低,就瞧見他拿在手上的《縛綁王爺》。
「呃,那本書是我先借的,可不可以讓給我?你如果也喜歡這套,等我全部看完了,你再一塊借好不?不然你也缺了我手上這三本,沒法子一口氣看完,不過癮。」司徒百合和他打商量。
以往她也曾與人搶書搶到面紅耳赤,不過對像大多是與她一般年紀的姑娘家,很少……呃,根本沒見過堂堂八尺以上的大男人——而且還是看起來很冷酷,這輩子讀過的書只有「武功秘笈」的男人——與她相爭。
男人讀這種書?感覺有些格格不入。
「還有……你是不是以為這書是武功秘笈呀?雖然它的書名很像,但是它不是教你縛綁人的十八招,也不是教你推倒人的二十四招,更不是教你壓上人的三十六招,如果你要找武學的書,應該在樓下,樓上大概沒有你愛看的吧,你下樓去問問老闆娘。」她好心告訴他。這個男人可能是被書名拐了,才會誤闖了這一區。
「在這裡租借一本書要多少?」那男人忽然有此一問。
「要看每本書的書價,賣價越貴的書當然租金也越高。不過你手上那本差不多是五文錢。」司徒百合租書成精了,早就摸透透。
「五文……」那男人瞇起了眸子。
司徒百合覺得他好像在瞪她,嬌小的身子不由得打著哆嗦,悄悄朝一旁小退幾個碎步。
幹嘛倏然變臉?感覺他臉上那條刀痕也跟著猙獰起來。
「太貴的話……你自己去找老闆娘問去,我只是顧客,銀子不是我在收的……」要瞪的話請去找書鋪當家的陸紅杏,做什麼狠視她?
「五文錢,更勝一條人命。你說是不?」男人不給司徒百合逃命的機會,長軀一傾,雙臂一跨,不但逼近她,也瞬間將她鎖在他與書櫃之間。
司徒百合嚇了一大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愣愣看著他,不懂他眼中的敵意所為何來。
「人命哪有這麼便宜的……」她雖害怕,還是回嘴。
「你真是這麼想?」
「我當然是這麼想!」
「五文錢與人命相提並論,孰輕孰重?」他又問,口氣更冷了些。
「人命是無價的!區區五文錢比一條人命,笨蛋都算得出來哪一邊比較重——」司徒百合驀然噤聲,小嘴微微張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條命,五文錢。
「你……」她猛地想起——或許該說,她從不曾忘卻。
沒忘好幾年前,她在一條人命與五文錢之間掙扎,最後選擇了五文,放棄的那條人命。
她凝視著面前的容顏,說實話,她對這張臉孔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那時倒地的他鮮血淋漓,全身上下擦不出半塊沒讓血給染紅的皮膚,加上草屑塵土的狼狽,他對她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如果他現在滿臉再抹上腥紅,胸前再插柄匕首,她或許能在頭一眼認出他來。
他沒死……
還活生生在她眼前。
「你——沒死?」司徒百合杏眸圓圓瞠著,滿手的書全散落一地也毫無所覺。
那男人惡意朝她一笑——基本上她不認為那可以稱之為「笑」,若以她時常閱讀的書上所用的詞句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剛磨完牙,準備將爪下獵物撕個粉碎好方便下肚的嗜血野獸的齜牙咧嘴。
「我回來了,為了你。」
這句話,通常出現的位置是一本書的最後幾行,男角兒深情款款注視著女角兒,輕聲細語吐露著內心深處的愛戀,此時此刻,女角兒一定會滿腮清淚,感動得芳心大顫,死也甘願——
可惜眼下的男角兒——他,表情惡猙,嗓調森冷;女角兒——她,沒受感動,倒是警戒地回視他。
一定少了幾個字。
例如:為了「報復」你。
例如:為了「凌虐」你。
例如:為了「宰掉」你。
至少,她從他眼中看到的,有太多太多沒說出口的血腥。
如果當初她救了他,那麼今時今日他跳出來,絕對是為了報她救命大恩;可惜她沒心沒肝,情願拿五文錢去買兩個饅頭給自己和大哥填飽肚子,也不肯大發慈悲救人,所以她也很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