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飛機坐得太久了,雙腳都腫起來。」
「還有七個小時就到波士頓。」他似乎不是在說給她聽,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在飛機上,他沒怎麼說話,愈接近波士頓,他好像愈沉默。
飛機徐徐降落在波士頓機場的跑道上。
步出機場的時候,他問她:
「有人來接你嗎?」
她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在這裡分手了。聖誕快樂。」他微笑著祝福她。
「聖誕快樂!」
他走了,她坐在大堂等謝樂生。
她上一次來,是六個月之前。她已經有六個月沒有見過他了。她把所有假期都用來探望他。
「曼之!」謝樂生來到,就站在她跟前。
她有六個月沒見過他了。她覺得他好像又改變了一點。每一次別後再見,她總覺得他跟以前有點不同。
「我來替你拿——」他接過她手上的行李,走在前頭。
6
謝樂生去年搬來這幢七層高的房子。房東是一對猶太人夫婦。由於房子就近大學,所以樓上樓下都住著幾個留學生,有中國來的,台灣來的,也有香港來的。
謝樂生領著於曼之走進屋裡去。於曼之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幢新房子。這裡的陳設很簡單。客廳裡的其中一面牆全是書。
「你先休息一會兒吧!」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廳裡,去倒了一杯暖開水給她。
「謝謝。」她接過杯子。
她看到窗子旁邊放著一個電子琴。
「這個琴是前陣子買的。一個人在這裡,有時候很孤單,所以忽然很想學彈琴。可惜,買回來之後,我還沒有時間學。」他解釋。
她用手指在琴鍵上戳了兩下,說:「沒聽你提起過呢。」
她發現,每一次再見,她都要花一段時間重新適應他。那一段由時間和空間造成的距離,變成他們重逢時的隔膜。他們像兩個很久沒見面的朋友,需要坐下來慢慢重新瞭解對方,慢慢拾回彼此隔別的歲月。
往往當她剛剛適應了,又到了要離別的時候。
「明天我們可以出去走走。」謝樂生說。
「去哪裡?」
「我向房東借了車子,我們去買聖誕樹。」他微笑說。
7
第二天,謝樂生開車載著於曼之到市場去買聖誕樹。
這個市場是臨時搭建的,就在公園旁邊。他們選了一棵小號的聖誕樹。謝樂生走在前面,於曼之走在後面,合力把聖誕樹扛上車。
她和他,現在只有一棵樹的距離。他的背影熟悉得來彷彿又有點陌生。他好像已經完全習慣了波士頓的生活。三年來,都是她過來陪他,他已經三年沒回去香港了。
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想像重聚的一刻應該是熾烈的。重聚的時候,卻有點平淡。人在思念裡,彷彿比現實美好一點。
那天晚上,他們在家裡吃飯的時候。他說:
「畢業之後,我想留在這裡。」
「你不是說過會回去香港的嗎?」她的聲音有點激動。離別的時候,他們明明約好了五年後在香港重聚。他是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
「我喜歡這裡的生活。你也搬過來好嗎?」
「我在香港有工作,來到這裡,我可以做些什麼呢?」
「難道你喜歡現在這樣,每年只能見兩次面嗎?」
她沒法回答他。她不想跟他爭辯。他似乎總是覺得她的工作並不那麼重要。她的夢想,也並不是那麼美好。
他從來沒有關心她每一天怎樣生活。
「你愛我嗎?」她問。
「我當然愛你。」
「你有沒有為我做過一件事?」
他答不上來。
8
於曼之穿著厚厚的毛衣坐在波士頓國際機場的候機室裡。
她滿懷希望的跨越了半個地球來到這裡。可是,這兩個星期的日子,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愉快。
三年前,當謝樂生決定要來波士頓念博士學位的時候。她哭著問他:
「你會不會愛上別人?」
「當然不會。」他抱著她說。
那個時候,她以為最壞的結局是他愛上了別人。
三年以來,他還是愛著她。可是,每一次重逢,她都覺得,他們的距離又遠了一點。
她已經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識的時候那個毫無主見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學之後,每天哭得死去活來,要他打長途電話回來安慰的女人。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她變得獨立了,她有自己的夢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過來波士頓,她一定會答應,因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惜,他在三年後才說這番話。
他好像一本寫在三年前的日記。三年後重看一遍,原來,不經不覺間,許多事情已經改變了。理想也改變了。
「你也是坐這班機回香港嗎?」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誰。原來是李維揚。她沒想到又碰見他。
「你的事情辦好了嗎?」她問。
他點了點頭:「波士頓的天氣真冷。」
他看到她潮濕的眼睛。
「你在哭嗎?」
她垂下頭。
「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難捨難離吧?」
「已經習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什麼事情都會習慣的,譬如別離和思念。」他低聲說。
「是的,連思念也是一種習慣。」
9
在飛機上,李維揚的座位本來編排在於曼之後面的。他跟坐在她旁邊的一位老太太換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做什麼工作的嗎?」他問。
「你現在想知道了嗎?」
她告訴他,她是畫兒童故事插畫的。她在一家兒童雜誌社上班。這本兒童雜誌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負責所有的插圖,因此工作挺忙碌。由於畫的是兒童畫,她的畫都是快樂和色彩斑斕的。無論太陽或月亮,以至一個碗、一朵花、一條狗,都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埋頭畫畫的時候,她可以暫時忘記寂寞。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好喜歡。你呢?」
李維揚搖了搖頭:「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對的,不過是金錢遊戲。」
「那你喜歡做什麼?」
「開麵包店。」
「麵包店?」她覺得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