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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咚的一聲,韓坡輕輕地,溫存地撫觸琴鍵。僅僅只是一瞬間,那台鋼琴像是他小小身軀的延伸,跟他融為一體,琴聲裡有一種動人的悲傷。後來李瑤才知道,韓坡這天彈的,是中國著名作曲家黃友棣寫於1968年的《遺忘》,這是他媽媽生前最愛彈的一支歌。

  當他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李瑤走上去,在韓坡的背脊上戳了一下。他愣了愣,回過頭來望著她。她朝他微笑,他羞怯地笑了。

  「李瑤,你幹什麼?」夏綠萍瞪大了眼睛。

  她沒法解釋,她就是用手指戳他一下,那是一種喜歡吧。更小的時候,她參加一個小親戚的生日派對,傭人把蛋糕捧出來,那是個很漂亮的鋼琴形狀的蛋糕,每個小朋友都流著口水等吃,主角還沒來得及把蠟燭吹熄,李瑤用手指戳了戳那個蛋糕,在上面戳出了一個洞洞。那個小親戚呆了一下,眼耳口鼻一瞬間全都擠在一起,哇啦哇啦地大哭。她就是喜歡戳她喜歡的東西。

  她是那樣喜歡過韓坡。

  *** *** ***

  窗外月光朦朧,一個男人柔情地用鋼琴彈著一支纏綿的情歌。

  那是巴黎小巷裡的一家法國餐廳,以新鮮的炭燒豬腳馳名。這裡是24小時營業的不夜天,晚飯時間有鋼琴演奏。有了音樂,吃豬腳大餐這麼粗獷的行為好像也馬上變得溫柔了。 

  那位年輕的鋼琴師彈完了一曲,走到了吧檯前面的一張高椅坐下,點燃了一根煙。他看來是那麼落魄,然而,比起他在祖 國波蘭的生活,這裡已儼然是天堂。

  一個女侍捧著客人用過的盤子打他身旁走過,鋼琴師瞇起了那雙深褐色的大眼睛,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是他的女朋友,同樣來自東歐。她朝他銷魂一笑。

  那個女人把盤子拿到廚房,堆在洗碗槽裡。正在洗碗的是兩個年輕的中國人。

  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從後巷探頭進來,好像找人的樣子。

  「韓坡!」她喊。

  韓坡愣了愣,抬起泡在洗潔精泡沫裡的一雙手,甩了甩,灑落了一些水珠,走到那個門去。

  「很久沒見了!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他對女郎說。

  「你有信。」女郎從皮包裡掏出一封信交給韓坡,說:「從香港寄來的。」

  韓坡把雙手往牛仔褲上擦,接過了那封信。他並沒有立刻拆開來看,而是上下打量女郎。

  「看什麼嘛?」

  「你好像胖了!」

  「你才胖!」女郎靠在門框上,斜眼望著韓坡。

  停了一會,她說:「我在念時裝設計。」

  「是嗎?我賺到錢,一定來光顧。」

  「我做女裝的!」女郎說。

  「那我改穿女裝!」他咯地笑。

  女郎沒好氣地說:「我走啦!」

  女郎走了之後,韓坡蹲在地上看信。信是舅舅寄來的,告訴他,夏綠萍死了。

  韓坡站了起來,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褲的後袋,回去繼續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葉飛問。

  葉飛從北京來。韓坡跟他認識六個月了,是很談得來的朋有,或者也有一點同是天涯的情義吧。葉飛跟他不同,葉飛就是喜歡法國,做夢都想著來巴黎。韓坡喜歡四處跑。三年前,他從香港來巴黎,然後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奧地利、荷蘭,最後又回來巴黎,錢花光了,就打工賺錢,儲夠了錢,又再離開,是流浪,也是在浪擲日子。他已經許久沒回去香港了。

  「我昨天也收到我哥哥的信,他在國內是有點名氣的。他上個月剛剛橫渡長江,是游泳過去呢!不簡單啊!電視台都去採訪他。他去年已經橫渡了黃河,正準備遲些橫渡長江。我看他什麼時候再橫渡英倫海峽來看我,就連買機票的錢都省回了。」葉飛說。

  「你知道豬為什麼只有兩隻腳趾嗎?」韓坡把盤子裡一隻吃剩的豬腳撿起來,丟在一旁。

  「管他的!」

  「只有兩隻腳趾,就是一隻連著一支,一雙一對啊!」

  「你胡扯什麼?」

  「那就是連理趾啊!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趾。」韓坡呵呵的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韓坡低著頭,自顧自蒼涼地笑下去。

  下班之後,韓坡與葉飛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去看艷舞吧!」韓坡突然拐個彎去,說。

  「哪有錢?」葉飛跟在他身後說。

  「我請客!」

  「我來巴黎大半年了,還沒有看過艷舞!」葉飛的手搭在韓坡肩上,一邊走一邊說。

  兩個人來到舞廳,在舞台前面找了個位子。

  韓坡點了一瓶紅酒,然後又叫侍者送雪茄來。

  侍者把一個雪茄盒捧到韓坡面前,裡面放著幾種雪茄。韓坡挑了兩支「羅密歐與朱麗葉」。

  葉飛笨拙地吸著雪茄,搖搖頭,說:「真不敢相信我們剛剛還在廚房裡洗盤子!」

  裸露上身的艷女郎隨著音樂在台上跳著誘惑的舞步。韓坡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一個煙圈。這一支煙燃亮了往昔的時光,一種愁思從他心頭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華虛度中消逝。

  那天,韓坡的媽媽把他抱在膝蓋,將他那雙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鋼琴前面彈著她喜歡的歌。當他還是個嬰兒,媽媽就喜歡彈琴時把他擁在懷裡,鼓勵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發亮的黑白琴鍵。她彈琴的時候也唱歌,歌聲溫柔而迷人。那一刻,母親、孩子和鋼琴親密地融為一體。

  直到琴音的殘響完全消失之後,媽媽把他放下來,告訴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會,很快便會回來。

  外面大雨紛飛,他們開車出去,回程的時候在一條山路上突然加速時撞壞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兩個人的身軀摔成了肉醬,再也回不了家。

  當天晚上,舅舅來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韓坡四歲的生日。

  很長一段日子,他沒有再碰那台鋼琴,他的世界變得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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