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一天,工人來把他家裡的東西統統搬走。他爸爸媽媽欠了一筆債,那是用來抵債的。
舅舅拉著他的手,兩個人站在公寓的樓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兩個工人把那台鋼琴扛到樓底下,準備待會再抬到貨車上。韓坡掙脫了舅舅的手,衝到那台鋼琴前面,扯開 了蓋著鋼琴的那條布。雨淅瀝淅瀝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鍵上 彈著媽媽以前喜歡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條布把鋼琴遮著,然後 抬上了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女人,撐著一把 紅傘從雨中跑來,問他舅舅徐義雄:「這個孩子有學鋼琴嗎?」
「沒有。」徐義雄冷冷地說。
夏綠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徐義雄,說:「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有興趣讓他學琴的話,可以找我。」
「我們沒錢。」徐義雄說。
「我可以不收學費。」夏綠萍說。
徐義雄沒回答,隨手把那張名片放在口袋裡,拉著韓坡走。
韓坡跟在他舅舅後面。走了幾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綠萍優雅地站在雨中,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他在舅舅家裡沒說過一句話。三個月後,徐義雄找出夏綠萍的名片,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表示願意讓韓坡去學琴。
在夏綠萍的公寓裡,他第一次彈了媽媽常常彈的《遺忘》。那天,夏綠萍叨著一支雪茄,站在鋼琴旁邊,雪茄的味道在房子裡流曳,醺著他的臉。
韓坡和葉飛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地走在長滿栗樹的長街上。
葉飛突然很機警地跳過一條狗糞,一邊走一邊咒罵:「巴黎就是狗屎多!」
韓坡走在前頭,暗夜裡,遠處不知什麼地方一盞燈還高高地亮著,像靈堂裡的一盞長明燈。
窗外,漫漫長夜緩緩的月光,韓坡坐在他那間小公寓的地上,啃著從餐廳帶回來的賣剩豬腳,這是他在潦倒日子裡最豐盛的食物。
那個雨天,夏綠萍無意中從陽台上用望遠鏡看到他在對面那幢公寓的樓底下歇斯底里地彈琴。雖然琴聲被雨聲蓋過了,但他的動作和音感震撼了夏綠萍。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鍵上,竟好像與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同歌。她吃了一驚,告訴自己,一定要教這個學生。
然後,她撐著雨傘跑來,在最蒼茫的時刻,救贖了他。
韓坡走到樓下拍葉飛的門。
葉飛朦朦朧朧的來開門。
「你有沒有錢?」韓坡問。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葉飛在床墊下面翻出一疊鈔票,那裡有幾百法郎。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你要錢來幹什麼?」
「回香港。」
「你剛剛那樣花錢,現在又問我借錢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請去看艷舞!」他咕噥。
「你只有這麼多嗎?」韓坡一邊數鈔票一邊說。
「你還想怎樣?」
「我回去送一個人。」韓坡說。
「又要交租,又要交學費,我哪來這麼多錢?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銀行拿好了,我戶口裡還有點錢。」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辦法,每個人借一點,應該可以湊夠錢買一張機票的。」他說。
葉飛笑了:「那你不只買到一張機票,大概可以環遊世界了。」
韓坡靠在甲板的欄杆上,遙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圓頂。他是回來送葬的,此刻卻在渡輪上。
就在推開教堂那道圓拱門的短短一瞬間,他聽到肖邦的《離別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縮了回去。雖然隔了這許多年,他馬上聽出是誰在彈。只有她才能夠把《離別曲》彈得那樣詩意而破碎,宛若在風中翻飛而終究埋於塵土的落葉。這些年來,她進步了不少,已經不可以同日而語。
他頹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階上,再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一晃眼16年了。8歲那一年,他和李瑤都已經是八級鋼琴的身手。夏綠萍替他們報了名參加少年鋼琴家選拔賽,首獎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
那是個冬日的夜晚,天氣異常寒冷,鋼琴比賽的會場外面,陸陸續續有參賽者由家長帶來。韓坡跟在舅舅後面,他身上穿著一套租來的黑色禮服,腳上踩著那雙舅母前一晚幫他擦得烏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氣的樣子。然而,他凍僵了的手卻在彈大腿,把人腿當成了琴,一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練習待會要比賽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聽到舅舅跟舅母說,要是他輸了這個比賽,便不要再學鋼琴了。
「彈琴又不能混飯吃!」他舅舅說。
徐義雄是個腳踏實地、辦事牢靠、恪盡職守的郵差,還拿過幾次模範郵差獎。韓坡的父母死後,他把韓坡接回來撫養。他是不情不願地讓韓坡去跟夏綠萍學琴的。他壓根兒不相信藝術可以餬口,只想韓坡努力讀書,有個光明的前途。那麼,他也就是盡了做舅舅的責任。
韓坡的爺爺是個二世祖,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一點祖業,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工作。韓坡的媽媽中學一畢業就嫁了給他爸爸,從沒上過一天班。
這兩夫婦很恩愛,婚後住在薄扶林道一幢佈置得很有品味 的房子裡,過著優越而附庸風雅的生活。韓坡4歲之前,身上穿的是質料最好的名牌童裝,生日會不是在麥當勞而是在鄉村俱樂部舉行。3歲那年,他已經去過巴黎,雖然他事後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這對夫婦交通意外身故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因為揮霍和不擅理財,早已債台高築。
徐義雄很疼他姐姐,但他無法認同她過生活的方式。他覺得他有責任保護韓坡,不讓他走父母的舊路。
這次輸了的話,就證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費光陰?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學鋼琴,成名的有幾人?
會場外面,有人在韓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誰。兩條手臂於是立刻垂了下來,裝著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李瑤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氣地微笑,脫下手套,伸出雙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