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嗎?」
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
這天晚上,李瑤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擺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髮貼貼服服地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
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
她溫柔地摸摸韓坡的頭,問:
「緊不緊張?」
韓坡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李瑤那麼輕鬆。李瑤的爸爸是個白手起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韓坡輸不起。
夏綠萍在大堂裡等著他們。她捏住韓坡的手,責備他:「為什麼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韓坡和李瑤一起在後台待著,前面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韓坡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
李瑤首先出場。她站在台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台鋼琴前面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
她彈得像個天使,那台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綠萍為她挑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
韓坡在後台看得目瞪口呆,李瑤比平曰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
掌聲此起彼落,李瑤進去後台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
韓坡坐在鋼琴前面,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隻小鳥亂飛亂撞。夏綠萍為他選的是《離別曲》。
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韓坡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只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髮全濕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
李瑤在後台看到失手的韓坡,她難過得哭了。
韓坡呆呆地望著琴鍵,只希望可以重來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個晚上,李瑤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
「不要再學了。」
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
直到李瑤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裡放著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
韓坡從台階上站了起來,在懷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鬆開絲蒂,把裡面兩顆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蘭樹下。這是他帶回來給夏綠萍的。
有一次,夏綠萍從巴黎帶回了這種圓圓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給他和李瑤,每一顆都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澤,融在舌頭的一剎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個完美的C大調!」夏綠萍歎唱。
她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到巴黎的話,千萬別忘記嘗嘗這種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錯過的。
他猜想夏綠萍當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買的,他帶來了,用兩個C大調代替靈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後的《離別曲》彈完了,16年前的《離別曲》卻依然迴響於他的記憶裡。彈琴的那個人還是像個天使嗎?
他離開了教堂,毫無意識地走上一艘渡輪,橫渡往事的潮漲潮落。教堂上的鐘樓遙遙在望,這個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為夏綠萍唱一支輓歌。滔滔流逝的時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淚。
第二章
李瑤和顧青是在英國認識的。當時,她跟一個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聖誕節臨近,她的日本同學望月邀請她去參加平安夜的派對。
「這種日子,不要再窩在宿舍裡!」望月說。
派對就在望月男朋友桶田那幢漂亮的公寓裡舉行。當夜,李瑤在那裡邂逅也是從香港來的顧青。從不相信一見鍾情的她,當下才發現,人們不相信某樣事情,也許是他們還沒機會遇上。一旦遇上了,便再沒法那麼振振有詞。
顧青是她一直嚮往的人。
心理學家說,人的潛意識中,存著老舊而破損的家庭照片,只受到如那泛黃印象的人吸引。顧青的出現,就是那麼理所當然,他像是她已經認識很久的人。在異鄉那個寒冷的冬夜,他那溫暖的微笑和從容的氣度,震撼著她靈魂中的每一絲每一毫。而她何其幸運?這種震撼並不是單向的,她彷彿也是從他那張老舊的家庭照片裡走出來的人。
世界充滿意外,心靈則不然。我們愛的是我們一直在心中醞釀的人,然後有天邂逅這個預先設定的理想,問題只在時間遲早。
派對結束之後,顧青送李瑤回去。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兩個人朝倫敦的平安夜走去,一路上心蕩神馳。到了宿舍外面,顧青問她:
「你明天——呃,應該說是今天稍晚的時候會做什麼?」
「我也是孵雞蛋,那麼,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眉頭炒飯,你也可以再考慮一下那個表殼。」
她燦爛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