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便傳來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沒叫我拿錢--」
「瞧妳!偷錢、撒謊全學會了,一臉是非不分的賊精樣兒,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長大還得了!」大小姐說:「就罰妳在雙虎壁毯下站著,徹底反省,不認錯不許離開!」
「不能在客廳站,待會客人來了看見不好。」李夫人說。
「罰她回房間禁閉也不成,旭兒在那兒午睡。」大小姐說。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裝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歲大的兒子帶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製的寬矮軟床上。
「就到後面書房吧!」李夫人說:「書房僻靜,書牆又厚,前頭聽不太到,正好讓她小腦袋兒好好想個夠。」
小小姐臉發白了,在母親和姊姊手裡不停掙扎亂喊著:
「不要到書房!不要關我!我討厭書房!最討厭、最討厭……」
「蕾丫頭乖,妳說實話是誰叫妳偷錢的,我們就不關妳。」李夫人說。
「說了實話還是得關,不管是主犯或從犯,偷錢就是錯誤的行為,是不談條件的!」見母親仍有心軟之意,大小姐說:「媽,妳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像蕾丫這個年紀的時候,若敢偷東西,不被妳打斷手指才怪,妳把她縱容得太過度了,瞧她無法無天的樣子!」
那是從前呀--在大陸老家,李氏是權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紀輕輕便官居高位,來往所交皆權貴,每日門前車水馬龍,出入左右簇擁,她跟著白天參訪、晚上酬酢,回到家裡還能管教孩子到絲風不透,多意氣風發的歲月呀!
誰知天地變色,一路倉皇來到台北,親人分散成了孤門獨戶不說,昔日的風光也去了大半。
可憐的蕾丫頭,在李家四個大孩子養脫手後又意外懷上的,且在煙囂戰火中奔波,原預計著會流產夭折,她偏又頑強地活下來。
唉!沒福氣的孩子,數代同堂,幾進大院、僕從如雲、前後吆喝的日子全沒見過,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兒似的抽長,怯瘦伶伶的怎麼看怎麼小,打罵都有幾分不捨,凡事就縱寵一點,什麼都隨她的意,連上學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個朋友,才樂意天天去學校,也把功課認真寫了,誰料到會出這種事?
牆上的鎏金古董鐘敲了整點,晚宴真要遲了,李夫人只好說:
「由妳處理了,不然老說我偏心寵小,但畢竟還是孩子,小心別嚇著她了。」
喊叫聲漸漸往後院遁去,小小姐向來最怕書房,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幫忙說情,但晚餐已經開始下鍋,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黃魚,刮鱗清鰓後要快點切花紋炸熱油。
門鈴急急響著,唉,做點心的廚子一到,她更走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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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給拉上鎖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幾聲,再用腳猛蹬地板。
以為姆媽會像往常一樣,眉眼栓不到五秒,就會原諒她的一切作為,沒想到回來個大姊姊,從屋簷下的一窩鳥到她口袋裡的一點錢,啥事都要管!
氣姆媽,也氣大姊姊,她衝向書架把第二層一套平裝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撥下來:再來是第三層的《資治通鑒》,因為是硬書皮的精裝本,稍費點力,也小心跳開怕砸到腳。
隨著遠去的說話及腳步聲,整個屋子變得安靜,那點痛快感也漸漸沒有了;這樣的乒乓噪音,擾不到姆媽和大姊姊,只怕會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臉色刷白,中邪般站著……
李家搬來這棟日式平房時,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連的幾間房當臥室。靠近後院的一間,因落單又暗影幢幢的,再寬敞也沒人要住,便成了堆書的書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輸她關於書房的鬼故事。
經日據時代,又經第二次世界大戰,台灣各城鎮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戰亂和人去樓空的滄涼後,舊瓦老木中多少會流傳一些陰怖的傳說。
李府的鬼是個日本男性,死於肺癆病,一縷幽魂常佇立於書房外的幾叢細竹間,尤其淒風冷雨時最容易現身。
在星月全無的黑夜,他若陰氣足沛,還會把臉貼在書房外那排落地紗窗上,被癆蟲蝕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狀,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愛吃小女孩了,吸得骨頭滋滋響喔!」長五歲的小哥佑鈞嚇她說。
多年後李蕾才曉得,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編來唬弄她的。
因為她是拖尾的么女兒,從雙腳會走路起就滿屋子亂闖,不但黏人纏人,還侵犯隱私如入無人之境,是大家見了就怕的麻煩精--結果不知誰先想出書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塊不受么妹干擾的清靜地。
隨著李家大孩子們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住校的住校,眾人已逐漸淡忘那位癆病鬼時,李蕾卻早根深蒂固罕記在心,對後院書房避之唯恐不及,視為與墳場同級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關禁閉的這天,李蕾是嚇壞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後慣有雷陣雨,遙遠天邊雷電迸散,屋內陡然陰暗,風掃枝葉颯颯亂飛,某處有啪啪踏響,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將飄沓而來。
其實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曬著的衣服和板鴨所弄出的聲響而已……
又一道白電直劈,李蕾抱頭縮竄到書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覷,洽見牆上掛著的曾祖父畫像,頭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視,是棺木裡埋葬多年的腐屍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麼辦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腦海浮現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記得她初來李家時,李蕾曾帶她到書房和後院參觀。
「這兒鬧鬼。」李蕾輕聲說,並把故事敘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懼,還走入書房久久不捨離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