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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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頁

 

  戰時,人們在任何一分鐘都預備迎接死亡。

  誰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運。

  傍晚,伍玉荷早燒好飯菜,呆坐著等候丈夫回來。

  小彩如在母親身旁一直吵著肚子餓,這才讓陷入彷徨無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當前之務該做些什麼。

  她奮發起精神來,先讓女兒吃飽了飯,再陪著她耍樂了一會,心上的恐懼卻越來越濃不可化了。

  戴修棋沒有可能還不回家來,除非,他已無能為力。

  伍玉荷一想,渾身就顫抖不已。

  她伸手取過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體生寒。

  是從心底裡驚出來,以致於額上滲出細汗。

  這種體內涼颼颼,體外一片熱浪緊迫籠罩的感覺,似在發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語。

  在這個時候,她直接地體會到孤單無助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彷徨困惑淒涼,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著自己的委屈,有如作繭自縛,叫人動彈不得,連大氣都透不出來。

  只要剩餘半分的清醒,都會意識到在戰爭時期,人沒有準時回到家裡來,就表示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小彩如打著呵欠,拉動著她母親的衣角,問:「娘啊,爹爹呢,他怎麼還不回家來呢?」

  伍玉荷心慌意亂地哄女兒,說:「爹爹快回來了,可能在外頭有些什麼特別事給纏住了,耽誤了回家。」

  這樣子說著,伍玉荷的眼眶已經溫熱。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伍玉荷告訴自己,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凡事未到山窮水盡就失望就放棄就氣餒,是不濟事的。

  她必須學習堅強。

  可是,為什麼要學習堅強?

  是因為沒有人會再保護自己。

  為什麼會沒有人保護自己呢?

  越想越驚心動魄、越慌張惶恐、越心膽俱裂。

  伍玉荷只得緊緊地抱著女兒。

  小彩如的體溫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奮。

  伍玉荷知道她並不孤單,世上仍有她至親的人在她身邊。

  這個親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顧和愛護。

  小彩如沒有了母親的愛惜,她還能有什麼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後的路子步步維艱,伍玉荷也得緊緊抱著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臨別贈言,他說:「好日子必在後頭。」

  自己豈能忘記?

  小彩如在母親的懷中,拿小手把弄著伍玉荷那顆衣襟上的布鈕扣,道:「娘,爹呢,怎麼還不回來?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輕輕拍著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聲浪說:「我還要聽故事,今兒個晚上就知道小紅會不會給她的後娘害到。」「小紅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點動她的腦袋瓜,說:「是,是,小紅是的。」

  「好孩子永遠有好結果,沒有人會害到她的。」

  「可是,我還是要聽故事。聽完了故事,我會念那首詩給爹聽。」小彩如仍是那麼堅持:「娘,爹怎麼不回來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氣道:「你爹不回來給你講故事,我就把故事講下去給你聽好嗎?聽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興高采烈地點頭。

  於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個故事說下去。

  她意識到,從今夜開始,任何彩如父親不能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責任,母代父職了。

  故事還未告終,小彩如已經倦極,睡倒在母親的懷裡。

  伍玉荷凝望著彩如,似見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樣,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湧出來,流瀉一臉,再灑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確實是在天亮時,由戴家錦繡絲綢莊的老夥計張興傳來了。

  張興難過不已地對伍玉荷說:「昨天大少爺回老爺家去,老爺囑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銀號去匯成現款備用,他剛好走進銀號,那銀號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聽罷了張興的說話,幾乎已沒有再流淚。

  一整晚,她的淚水已經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來,面對現實,流淚是最最最不濟事的。

  伍玉荷覺得是戴修棋早有預感,留給她一句遺言:「好日子在後頭。」

  是的,熬得過去就是雲開見月明了。

  無疑,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個月戴修棋的父母都傷心得難以形容。

  難堪歸難堪,傷感是傷感,身受喪兒之痛,不等於就對兒子的遺愛加以額外的憐惜。

  伍玉荷嫁進戴家來,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處。尤其是因為戴修棋對妻子的疼愛,更激發起他母親羅氏的妒恨。這幾乎已是婆媳之間不和的定律,自古以來就是難以避免的無奈與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這重苦衷,才堅持在婚後不久,自立門戶,搬離戴家的大宅去。

  當時家庭中曾有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戴祥順夫婦對兒子決定帶著妻子住在外頭,成立他們的二人世界,很不以為然。

  戴羅氏甚而毫不客氣地直接指責媳婦,她對伍玉荷說:「原來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回來有這麼一個好處,擺闊擺到翁姑跟前來,乾脆自成一家,不把我們放在眼內,我們廣東人的俗語說得棒:」慘得過我娘家有錢!『「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為這個安排雖是深得她心,卻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勸丈夫說」我看就別搬了吧!「

  戴修棋說:「長痛不如短痛。母親難聽的話,聽一朝;父親難看的臉色,看一夕,也就度過難關,還我自由了。跟他們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難過,那時你就得年年月月地聽難聽的話,朝朝暮暮地看難看的臉色。我說得對嗎?」

  「可是,修棋,你一向馴孝……」

  「如果我不,早就上農莊,尋我的理想去了,還呆在上下九,處處遷就著弟弟幹活去嗎?總不能上班下班都與我為難吧!玉荷,我們需要一個快樂家庭。」

  多少個快樂家庭,多少對恩愛夫妻被無情的戰火摧毀了。

  想著,只會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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