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玉荷的心一邊在淌血、在流淚,人一邊站得筆直,在聽翁姑的教訓。
戴祥順不客氣地說:「大嫂,我雖不如你家姑般迷信,認為是你命硬,剋死了丈夫,但我也覺得你既已習慣在戴家大宅之外生活,那就不必把你們母女倆接回來住了。以後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了的困難,有什麼無可避免的需要,真要我們幫忙的,你就回來給我們說一聲吧!」
戴羅氏依然是紅腫著眼,說:「老爺,你這麼說,也就太看不起我們大嫂子。她是什麼人家出的身,親家老爺現今回到上海去,依然是江湖紅人,他們家是賣香煙這玩意兒發跡的,背後撐腰的是洋鬼子。你看,從以前八國聯軍到今日世界大戰,洋人的勢力能小瞧嗎?你剛才說大嫂會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來的困難以及無可避免的需要,就來向我們求救,是不是笑話了,犯得著嗎?她爹後台這麼硬,跟洋人鞠個躬,就天大事情都解決掉了,輪得到你為人家操心嗎?」
伍玉荷並不太難過,她的心不是已枯已死,而是飛馳到遠遠的一方,跟戴修棋的心緊緊貼在一起。
目前現世的災難苦楚與難堪,在伍玉荷這個與丈夫心靈相通的境界內,所能生的滋擾很是有限。
總的一句話,伍玉荷是熬得過去的。
戴祥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彩如跟在你身邊,得好好地教導她,雖說是個女的,將來嫁出去了,就是外姓人,但總算是修棋惟一的骨肉,你就別把她待薄了,只顧自己才好。」
這真叫伍玉荷啼笑皆非。
算了吧!人的言語再尖刻再無理,如果可以擋在耳膜之外,就發生不到什麼效用了。
伍玉荷經過一番思量之後,也徵得了翁姑的同意,就攜了女兒彩如,身邊仍跟了帶大她的乳娘,一起往小欖鎮去,住進了戴家故鄉的村屋。
在這兒,伍玉荷心靈上有著格外的安慰。
既是戴修棋的故鄉,也是間接遂了他的遺願。
他一直夢想著攜了妻女,住到故鄉的莊園上去,開始務農生活。
婚後,戴修棋不斷地把他在大學裡如何跟教授同學們一起研究改良飼料的經過給妻子述說,那份信心和驕傲,使伍玉荷看在眼裡,樂到心上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戴修棋談到田莊生活時的飛揚神采,這更令他看上去像個出色的男人。
伍玉荷想得入神了,還是被女兒彩如拉一拉她的衣角,才回過神來。
「娘,我們就在這兒住了,是不是?」小彩如歪著頭皺著眉問。
伍玉荷蹲下去,拉著女兒的手,問:「你喜歡這兒嗎?你爹一直說要回到小欖故鄉來。」
「可是,爹現今沒有跟我們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來了。」伍玉荷眼睛濕濡:「可是我們住在這兒,你爹也是會高興的。」
「娘,你也會跟我住在這兒,是嗎?」
「那當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開心了。」
那是句她曾經跟丈夫說過的話,現在由女兒說出來,聽進耳去,心上有無盡無窮的惆悵與感慨。
「好,彩如,我們就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著,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長嗟短歎,怨天尤人,也太沒有意義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彩如有一個健康正常又快樂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經歷過八年抗戰的中國人一樣,伍玉荷在大戰期間嘗盡了一切肉體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奮勇地保持安寧鎮靜。
每當她接觸到女兒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訊息,彩如的眼神越來越像她的父親,從她澄明的眸子傳出的光芒,像冬日裡的陽光,溫暖著人的身心。
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越來越相親相愛。
黑暗的時刻總會過去的。
好日子必在後頭。
大戰終於結束。
日子比前好過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獲得一個布娃娃,以慶祝和平。
在一片歡呼聲中,伍玉荷還接到一個好消息。
特別自廣州城來小欖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傭人張興對她說:「大少奶奶,早幾天我在店上碰到一個你的熟朋友。」
「誰?」伍玉荷問。
「是貝少爺,貝家的大少爺。」
「貝元?」
「對了。」
「他回廣州來了嗎?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來了,他說曾找過你,但找不著,也就沒法子四出打聽了。我們店在大戰期間又是結束營業的。」
「嗯!」伍玉荷應了一聲,心想,怕貝元也不好尋她尋到翁姑的家裡去。
「貝少爺說,這幾天就要到小欖來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經不在了?」
張興點點頭,說:「是的。貝少爺很替你難過。」
自從守寡以來,日子頂不好過還是熬得過去的,心上再難堪也不過是憶念著一個已不會再回來的人。
伍玉荷沒有想到,張興給她報道了故友將會來訪的好消息之後,竟令她有點前所未有地張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沒有吸食過香煙了。
這一夜,她掏出從村口雜貨店上買回來的一包「三個五」香煙,拿出來叼在嘴裡,燃點起來,輕輕地吮吸著。
裊裊然向上冒的白煙,婀娜多姿,迷離若夢,讓伍玉荷不期然地思念起很多人,包括了她的爹娘,以及她的貝元哥哥。
伍伯堅在大戰爆發前就攜劉氏回上海去,伍玉荷的母親等待不到戰爭結束,便已病逝。
第一部分
第6節 裊裊輕煙
伍伯堅一直跟他元配夫人住在上海,間中跟伍玉荷通個訊息。伍玉荷的親哥哥伍玉華在戰後就出洋去了,就是在伍伯堅的信上,也很少提及伍玉華的消息,怕是為了跟正室所生的兄弟不和,在爭奪繼承伍伯堅的產業上起了爭端,決定一走了之的緣故吧,伍玉荷就不便多追問了。
她不是不思念父親的,多少次興起了要帶彩如回上海見她外祖父的念頭,但始終都動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