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烈頓住話,賣個關子,讓大家思考,再微微一笑,緩緩的說:「淺井蓋南福寺表面上是信佛,回饋鄉里,希望家鄉的人永遠記得他,事實上他是要養僧兵。」
「僧兵?僧兵是什麼?」
耿烈啜一口茶,挪動一下腳,才回答姚松青的問題。「日本的寺院很多都擁有廣大的莊園,接受貴族及信眾的捐獻,僧侶與豪門權貴勾結,豢養僧兵,多者達數千人。現在日本的局勢相當混亂,長岡這個小漁村雖然還絲毫聞不到戰爭的氣息,但是據我所知,內戰隨時都可能發生。我相信淺井大人興建南福寺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豢養僧兵,培植軍力,做他自己的後盾。」
憶如打了個哆嗦。「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千里迢迢遠渡重洋來此,竟成為野心家為了戰爭而養兵的工具!」
「我不能十分確定淺井秀忠有這種心思,我只是以我對日本長期的觀察來推斷,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真實性如何尚待時間來驗證。」
「只要想到有那種可能,我就不寒而慄。」憶如撫撫手臂上冒起的雞皮疙瘩。「我寧可自己花錢把佛像運回泉州,也不願和戰爭沾上一點邊。」
耿烈微笑道:「我好像嚇到你了。我忘了你來自祥和單純的環境。也許因為我顛沛流離過,很多事我想得比較遠,寧可做最壞的心理準備。你不必太在意我剛才說的話,那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反正你們做完工作,三個月後就要回泉州,南福寺未來會如何,與你們無關。忘了吧,就當我是說醉話。」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清醒得很,哪是在說醉話!
「我覺得你不是說醉話,你剛才說的是殘酷的實話。」憶如憂心忡忡道。「姚大哥,不如我們明天就跟弘海大師說,我們改變主意,不接這樁生意了。我們把訂金退還給他,把佛像運回泉州,他要我們賠償的話,我即使傾家蕩產也願付賠償金。」
「啊,這……」姚松青大表錯愕。
「你千萬不能這麼做。」耿烈嚴肅的說。「少了你們的佛像,南福寺不能如期舉行落成典禮。淺井大人追究起來,我們都會被砍頭。」
「啊?」幾個人同時輕聲驚叫。饅頭嚇得丟下手中把玩的蟹殼,用雙手去護住脖子。
「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淺井大人即使有再大的權勢,也沒有權力殺我們。」憶如振振有辭道。
「你錯了。」耿烈冷冷的潑她一盆冷水。「他想殺誰就能殺誰,不能明殺的話,也能暗殺。你不明白日本人做事情的手段。淺井雖然不算壞,但也絕非善良之輩,你把他惹毛了,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例如抓饅頭去嚴刑拷打,問他你們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我多言惹禍,的確該死,你們則沒必要冤死他鄉。」
饅頭嚇得臉色發青!「他們真的會……抓我去……打我嗎?」
耿烈臉上浮現淺笑道:「不是真的,對不起,是我舉錯了例子。我最大的壞毛病就是喜歡危言聳聽。和美子,裕郎在打呵欠了,你帶孩子們去睡吧,你知道我剛才說的話不宜外洩吧?」
「我當然知道。」和美子以堅定的口氣看著耿烈微笑道。「你信任我這個日本人,才會在我面前說那些。我深感榮幸,死也不會辜負你的信任。」她向耿烈一鞠躬,便抱起裕郎,牽起文音,像個乖巧的女主人,多禮的向眾人告退。
憶如不知為什麼,心頭有點泛酸。耿烈與和美子的情誼之深厚,短短幾句話就表露無遺。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擔心,如果耿烈所言是實,他們現在的處境可謂進退維谷。
「田叔,」耿烈說:「我看你帶饅頭去泡溫泉吧,他需要放鬆一下。」
「不要。」饅頭說。「我要在這裡聽你們講話!」
「讓他留下來聽也好。」姚松青說。「他就快十五歲了,不能算小孩。誠如你所說的,我們來自祥和單純的環境,日子太安逸了,不知人心險惡。現在既然碰上了,借這個機會增長見識也好。」
耿烈點點頭,讓饅頭留下。
「依耿船長之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姚柏青問。
「當然是按你們和弘海大師的約定去做,三個月後離開長岡回泉州。當我沒說過剛才那番話。」
憶如搖頭。「我怎麼能佯裝對淺井秀忠的陰謀一無所知,若無其事平心靜氣的畫佛?」
耿烈輕鎖眉頭。「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多嘴,妄自揣測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我本想讓你們瞭解情況,卻沒有多考慮到你們是否能接受。」
「反正現在我們是騎虎難下了。」姚松青說。「似乎除了接受事實之外別無選擇。」
「這不是為虎作倀嗎?」憶如問。「要我昧著良心賺這種錢,我做不到。」
「不然你打算怎麼辦?」耿烈問。「激怒淺井大人?你也許不怕死,可是你能把姚大哥、姚四哥和饅頭拖下水嗎?」憶如咬著下唇,難過的搖頭,半自言自語道:「事情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
「事情可以不必變得複雜,」耿烈說。「你就按原來的計劃,完成你爹的遺願,不要想太多就好了。」
「看來也只能這麼辦了。」姚松青說。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口沒遮攔,你們的心情不會這麼沉重。」耿烈再次致歉。
「江姑娘,」整晚都相當沉默的田叔難得的開口。「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些日本人抬佛像上山時虔敬的神情,和佛像抬上山後的喜悅。淺井大人或許有野心,那些日本民眾可沒野心。南福寺落成之後,會經常去參拜佛像的,是長岡的村民,而不是偶爾回鄉的淺井。你不妨想,你是為了他們畫佛,不是為了淺井。」
除了憶如和田叔之外,其他人都點頭。
「田叔說的很有道理,」姚松青說。「我們是為了廣大的善男信女服務,與我們直接接觸的是弘海大師,淺井大人根本跟我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