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曾與耿烈共坐的石椅上,喃喃念著:「平生不識相思,才識相思,便患相思。」念著念著,淚珠漣漣不斷滾落。
為什麼?她來長岡的目的已經達到,羽代夫人雖然無法承認是她娘,但與她談話時的神情語氣,明明已當她是女兒。她應該知足了,為什麼還強烈的渴望得到更多?她想得到的是什麼?是她推卻過的情愛嗎?她自以為已慧劍斬情絲,為什麼沒斬乾淨?
那天晚上,她發現和美子比她快樂多了,一度變得沉默的和美子,已經重拾歡笑,而且憶如發現,柏青似乎成了和美子慇勤侍候的新對象,只是和美子做得不像她侍候耿烈時那麼明顯。」
憶如被自己這個新發現嚇了一跳!可能嗎?柏青與和美子?她又連續觀察了幾個晚上,覺得越來越有可能。文音與裕郎都很崇拜柏青,他們想要什麼,柏青便能刻出什麼給他們,十二生肖都刻齊了,接下來要刻孫悟空、唐三藏和豬八戒,他們的娘也興致勃勃的陪他們看柏青雕刻。
又過了一個旬日假,和美子估計耿烈他們該回來了。可是一天過了又一天,憶如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還是沒盼回他們。
憶如沒有和和美子深談,因為耿烈不在永樂旅舍後,她隱約感覺和美子對她似有一點點敵意。她開始後悔,那天晚上她或許太衝動了,沒有好好聽耿烈解釋。也許和美子對耿烈真的只是一廂情願,也許他們兩人根本從來不曾有過曖昧,也許耿烈真的拒絕得了和美子的誘惑。如果是真的,那他堪稱聖人,她居然還那樣惡劣的鄙夷他。換成她是耿烈的話,付出一片真心,得到的卻是嗤之以鼻的訕笑,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她真的很佩服和美子,那段海員妻的日子,和美子是怎麼度過的?換成是憶如的話,她會終日心驚膽跳、惡夢連連,深怕盼到的是令人心碎的噩耗。一場海難使得她娘二十年來音訊全無,現在雖然得見,卻囿於形勢,不能相認。這樣的故事絕不能再在她的生命中重演。
連和美子也開始擔心了,每天晚餐時都要叨念一遍:按理說耿烈的船幾天前就該回來了,怎麼會遲了呢?該不會出事了吧?
憶如每聽一遍就驚恐一遍。耿烈此刻在哪裡?他被漫無邊際的汪洋吞噬了嗎?他葬身海底了嗎?不!他不能死!他以為她真的蔑視他,如果他就此辭世,那麼她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他是個聰明人,他怎麼會不懂她的心呢?她那日之所以會用刺人的話語傷他,其實是為了他與和美子、文音和裕郎著想呀!她明白他會痛苦一陣子,但爾後他一家人和樂幸福時,他終會瞭解還是和美子適合他。
然而情勢的轉變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做夢也想不到,柏青和和美子居然在短時間內就親近了起來。由他們的眼神和態度看來,可謂郎有情妹有意。憶如對這樁美事當然是樂見其成。但她好像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她拒絕柏青,柏青心裡多少會有疙瘩。和美子認為是她奪走耿烈,對她不免心存芥蒂。而她當初選擇自我犧牲,對耿烈說出那麼絕決的話,已覆水難收。
如果耿烈能平安回來,她拉得下臉向他賠罪嗎?她的道歉彌補得了他受創的自尊嗎?他還要她嗎?還是他寧可、或已向別的女人尋求安慰?
天氣冷得令憶如無法再坐在中庭思念耿烈。一有餘暇,她就關在房間裡擔心他的安危,逼得她快瘋!因而她以畫畫打發漫漫長夜。手忙著畫,腦子也忙著想。也許這樣最好,長痛不如短痛。痛過這一次,與他斷個乾淨,以後就不會再痛了。否則往後的幾十年,如果他每次一出海,她就得揪著心、寢食難安,那樣的痛苦她實在不顧去招惹。
旬日又屆,照理憶如應該很高興能再去領主館見羽代夫人,今天她應該可以完成羽代夫人的畫像,以後也許再也沒借口去見娘了。可是她一早醒來,竟有點意興闌珊。因為耿烈已經整整離開一個月了,生死未卜,她只想痛哭一場,沒有心思做任何事。
不過,她還是勉為其難的起身梳洗更衣。就在她食不知味的喝著粥時,一個女僕來通知她領主館的軟轎來了。女僕再以日語對和美子說:「轎夫說他們剛才下山來的時候,看到福星號快進港了。」
已經稍微聽得懂日語的憶如,衝動的想跑到碼頭去迎接福星號,她想盡快知道耿烈是否無恙。可是,轎夫們已在等她,她只好壓下衝動,乖乖的坐進轎子。
轎夫們爬上山坡,在遠遠看得到碼頭的地方,憶如不畏寒風掀開轎簾,果真看到福星號即將進港,而站在船頭那個高大的熟悉身影就是耿烈。
她忐忑了一個月的心終於放下,暗自喜極而泣,同時也樂極生悲。情根已在不知不覺中深種,她能跟他斷個乾淨嗎?此刻她恨不得能撲進他懷裡,傾訴別後的思念,然後請他原諒她。
敏感細膩的羽代夫人看出憶如的怪異。「憶如?」
憶如回神過來。「啊?」
「你剛才在想什麼?」
「沒……沒有呀!」
「沒有的話你不會發愣了半天。」
憶如尷尬得面紅耳赤。
「我來猜猜。我聽加籐說,福星號回來了。你想去見耿船長,是不是?」羽代夫人微笑著柔語。
憶如張口結舌,滿臉脹得通紅。「沒有。」
「沒有的話你的臉不會這麼紅。其實上次在宴席中,我就看得出來你和耿船長之間有情懷。我一直在觀察,你們兩人的目光很奇怪,像在捉迷藏。你們彷彿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心意,可是卻在短暫的幾瞥中完全流露。丸野捉弄你的時候,耿船長冷冷的做個局外人,可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怒火和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