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看得非常清楚:一八二零年夏季的某一天,在他父親過世約一年後,他參加了另一場葬禮。
這次躺在堆滿鮮花的閃亮棺材裡的是華戴爾。他喝醉酒跟人為妓女大打出手時,在客棧庭院的鵝卵石上跌倒,撞破了頭顱。
葬禮後,華戴爾的大妹蘇珊把丹恩侯爵拉到旁邊,謝謝他大老遠從巴黎趕來。她可憐的哥哥——她勇敢地拭去一滴眼淚——非常看重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紅著臉迅速將手抽回。
「是啊,我嬌羞的蓓蕾。」丹恩嘲諷地低語。「演得還真像。」
沒錯,蘇珊就靠那個碰觸使他上了鉤。她把他誘入她的世界,也就是他多年前學會迴避的上流社會,因為在那裡他只需看一名年輕淑女一眼,就能使她臉色慘白,使她的伴護歇斯底里。只有他幾位朋友的姐妹像盡快辦完苦差事似地,和他跳過舞。
但蘇珊不同。她因服喪而不能跳舞,但她可以和他聊天,看他的眼光好像他是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
四個月後,他獲准握她戴手套的手二十秒。他又花了兩個月才鼓足勇氣吻他。
在她叔叔的玫瑰花園裡,慇勤的騎士在他意中人的臉頰印下一個純潔的吻。
幾乎在同一瞬間,像得了信號一樣,一群尖叫的婦女——母親、嬸嬸、妹妹們——從樹叢裡衝出來。接下來他只知道自己被帶進書房,蘇珊的叔叔嚴厲地命令他說明求婚意圖。像個天真癡狂的少年,丹恩聲明他求婚的意願是一片誠心。
接下來,他的手裡多了一支筆,面前多了一大疊要他簽名的文件。
即便現在,丹恩仍然不知道他從哪裡或如何找到堅持先細讀那些文件的理智。也許是因為不習慣接受任何命令,卻接連聽到兩個命令吧。
無論如何,他放下筆,開始閱讀。
他發現為了得到和他的嬌羞蓓蕾結婚的特權,他必須替她的亡兄、叔叔、嬸嬸、母親和她本人清償所有的債務,永永遠遠,至死方休。
依丹恩判斷這是一項有勇無謀的投資,並說了出來。
蘇珊的叔叔厲聲提醒,他損害了一個良家女子的清白聲譽。
「那就槍斃我啊!」丹恩說完,揚長而去。
沒有人試圖槍斃他。幾個星期後,回到巴黎的他聽說蘇珊嫁給了林磊勳爵。
林磊勳爵是個擦胭脂的浪蕩子,六十五歲的人看來卻像九十歲,愛好收集猥褻的鼻煙盒,喜歡對女僕毛手毛腳。大家都認為他活不過新婚之夜。
他不僅挺了過來,還以極快的速度讓他年輕的新娘不斷懷孕。她幾乎是剛生下一個孩子就懷上另一個。
丹恩侯爵幸災樂禍地想像著舊情人躺在她塗脂抹粉、中風顫抖、流汗垂涎的配偶懷中時,遠方傳來聖母院的鐘聲。
如果他此刻位在他住的麗弗裡街——事實上,他應該已經走到那裡了——那麼鐘聲不應該如此遙遠,他心想。
接著他看出他走錯了路,來到完全不對的地區。
他困惑的目光落在一根十分眼熟的燈柱上。
想到蘇珊在人間煉獄受苦而高漲的情緒,立刻低落下去,使他的心智、身體和靈魂陷入泥淖之中。
摸我、抱我、吻我。
他轉進陰暗的狹窄街道,兩旁是只能冷眼旁觀但毫無安慰之言語的、沒有門窗的高牆。他用額頭抵著冰冷的石牆默默忍受,因為他別無選擇。他阻止不了內心的痛苦煎熬。
我需要你。
她的唇緊緊貼著他……她的手緊緊抱住他,如此溫暖而柔軟,嘗起來有雨水的味道。相信她渴望在他懷裡,即使是一剎那,是那麼讓人無可承受的甜蜜。
他在那一刻相信她渴望在他的懷裡,即使現在也仍想要相信。他痛恨自己想要相信,更恨她害他想要相信。
因此,丹恩侯爵繃緊下顎,站直身體,繼續往前走,也繼續忍受,同時告訴自己,她遲早得付出代價。
人人皆然。遲早而已。
第六章
若絲夫人宴會的翌日下午,方洛朗怏怏不樂地付給畢樊世兩百英鎊。
「我從窗戶親眼看到的。」方洛朗搖頭說。「即便如此,要不是其他人也看到了,我還真是不會相信。他立刻出門,沿著街道追趕她。我猜是去嚇跑她。她此刻很可能正在收拾行李。」
「她出席了昨晚的揭幕宴會,」畢樊世微笑著說。「神色自若、圓滑沉著地應付她的眾多愛慕者。崔小姐決定收拾行李時,收拾的一定是她的嫁妝。而且每一件亞麻織品上都會繡著丹恩名字的縮寫。」
方洛朗昂首收頜。「才不是那樣。我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丹恩不喜歡受到打擾,不喜歡不速之客。對於不喜歡的東西,他不是逼它消失,就是砸爛它。如果她是男人,他會揍她。由於她不是,所以他逼她消失。」
「三百英鎊,」畢樊世說。「三百英鎊賭她會在國王誕辰前成為他的侯爵夫人。」
方洛朗忍住笑容。無論丹恩對崔小姐做了什麼,他都不會娶她。
那並不是說丹恩這輩子都不會結婚,而是他的婚姻只會用來給他少數活著的遠親和眾多已故的親人帶來更多的恥辱、震驚和反感。新娘無疑會是惡名昭彰的賣國賊,或殺人犯的情婦、妻子或女兒。她還會是出名的妓女。丹恩的侯爵夫人不可能是有教養的處女,出身古怪卻仍算體面的人家。
丹恩在短短兩個月內和任何人結婚,就像屬於另一個銀河系的事情一樣不可能。
方洛朗接受了打賭。
這不是那個星期在巴黎成交的唯一賭注。
那個星期就丹恩和崔小姐之事打賭的並非只有他們兩個,下的賭注也不是最大的。
目睹崔小姐闖進丹恩的客廳和他隨後追趕的那些妓女,把這件事告訴她們的朋友和恩客,當天在場的幾位男性客人也照例加油添醋地到處講述。
對於這件事,自然是每個人看法各異,許多人願意以金錢支持自己的看法。一個星期不到,巴黎的情緒激昂焦躁,就像古羅馬競技場裡的群眾,不耐煩地等待它最強的兩個格鬥士出場進行殊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