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沒溺斃,再清醒時,人是躺在床榻上,頭痛欲裂,所以范家長輩罵了她什麼,她都無法聽清楚,只覺得四周吵雜得讓她想大聲吼叫,要他們全都閉嘴滾出去,直到安靜下來後,房裡只剩她與范寒江,他淡淡笑著,將那張休書擱放在她手心,緩緩攏扣她的五指,助她將休書握牢,他的一句「去吧,你自由了」,成為她死裡逃生後所聽進耳裡的第一句話,他恭賀似的撫慰聲音讓她差點放聲大哭。
自由了,再也不被束縛,不單單是她的人自由了,連她的心也一樣。
她可以放膽去愛任何一個人,誰也無權過問。
「不過,被遣出范家也不一定是壞事。」陸紅杏突地補上這句,原先只是微彎的紅唇,現在是咧咧開懷地笑。
「是呀,不一定是壞事,」范寒江同意。至少他在她身上,看到好快樂的陸紅杏。
而他,也為了想更快樂,努力逃離范家,遠遠的。
只要不回來,他就可以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什麼,他也不確定,只覺得心上就纏了條線,每當他累了、倦了,那條線就會輕輕扯動著,像在告訴他,回來吧、回來吧……
那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迫使他回到銅鴆城,在銅鴆緘裡,應該不會再有令他眷戀腳步的人才對,他是如此確信著。
走在逐年逐月漸漸陌生的街道,在這城裡,甚至鮮少人還記得范家仍有他這麼一名少爺,任憑他在城裡繞上十來圈,也難得能遇到一名故友,他為什麼還要回來?
在銀鳶城賞到的明月同樣清晰,在銀鳶城喝到的酒同樣香醇,在銀鳶城讀到的書籍同樣豐富,為什麼……還回來?
「飯沒吃到,只好回紅杏坊去討些點心吃吧,我知道阿山那群傢伙這個時辰都躲在書櫃後頭吃芝麻大餅,我們回去,正好搶一塊來對分。」陸紅杏拉著他走小巷,在房宅房宅之間熟稔穿梭,確實比從原路回去還要更快,只不過……鑽過別人家的竹籬實在也太……
「我們得快一點,不然連顆芝麻渣都搶不到——」
陸紅杏的聲音好輕快、好雀躍,像樹梢吟唱的鳥兒,聽得……讓人也跟著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正頑皮在笑,像多貪吃多嘴饞的小丫頭,他卻又知道,搶不搶得到餅一點也不重要,若真想吃,自己掏錢也能吃到撐破肚皮,她只是貪玩,藉以讓自己快樂,他甚至要跟著她小跑步才能追上她,不讓漫天風雪有機會沾濕她的發、凍凝她的膚。
「哎唷——」陸紅杏樂極生悲,毛靴子一滑,差點在雪地上摔得難看,是范寒江丟開了傘,展臂撐住她,然後他要扶她站好時,卻跟著摔到積雪堆裡,兩人無一倖免,還好雪地軟,不至於摔疼。
真該慶幸,兩人不是在大街上跌跤,否則出的糗會更大。
「地好滑。」陸紅杏噗哧笑出來,因為她看到范寒江撲過來抱她時,表情擔心得好可愛,現在與她摔成一團,臉上鼻上沾著像糖粉一樣的白白雪花,是她極少有機會見到的「范寒江」。
她掏出絲絹替他擦臉,動作顯得自然而然。
那絲絹,又軟又香,像姑娘家的髮絲,是他好熟悉的香味,這股香味,是銀鳶城裡不可能會有的味道。
范寒江,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腦海仍回迴盪蕩著他不解的困惑,他自問,也自答,終於在恍恍惚惚的瞬間抓到了一閃而逝、他總是努力迴避的答案——
因為,銀鳶城裡,不會有第二個陸紅杏。
*** *** ***
「老闆娘心情好好,現在開口要求調薪俸,她會點頭吧?」小豆子扛著兩大迭的重書,將書放在一旁,正準備放上書櫃,兩眼不止地瞟向那處彷彿正開滿粉色小花的櫃檯,感覺有源源不絕的幸福甜蜜由那裡開始蔓延全書坊。
「還說哩,老趙已經去說了,老闆娘二話不說,馬上調五兩!」阿山分門別類將書冊擺放整齊,以方便客人租借。
好扼腕,慢了一步!
「春兒只對老闆娘說了一句『你和伯父好相配,走在一塊像夫妻』,老闆娘就升她當書坊的副掌櫃!」阿山繼續補上話。嗯……這個作者的書是放在「天」字櫃的,沒嫁人的黃花小姑娘不能看。還有這本和這本是系列,放在一塊——
「什麼?就憑那個黃毛丫頭?!那我也去說老闆娘和伯父根本是天生一對!」
「嘿,那句話我說過了。」阿山放完一部分的書,坐在書櫃旁的墊腳凳涼涼喝茶,暫且偷閒。反正老闆娘現在也無心盯著他們工作勤不勤勞,她的心思全懸在她身旁的伯父身上。
「什麼?!那你——」小豆子指著阿山的鼻尖顫抖。
「什麼你?!稱呼『您』,我現在是第二副掌櫃。」階級比他大上一倍!沒要他叫聲山爺來過過癮就已經很夠義氣了!
「你們竟然耍這種諂媚小人賤招!」可恥!他小豆子瞧不起他們!嗚……
「當然是要趁伯父來的這幾天諂媚才有成效,等伯父一回去,老闆娘才不吃我們這一套!這叫……有媚能諂直須諂,莫待無媚空捶腳!」
「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吧?!」騙他書讀得不夠多嗎?
「管他的,有用就好。」
陸紅杏豈會不知道坊裡的下人是在逢迎奉承,挑她愛聽的偽話在講,可是她就是聽了心花怒放、聽了精神抖擻,也不在意下人們阿諛拍馬屁。
范寒江暫居在陸紅杏府邸這幾日,幾乎都會陪同著出現在租書坊裡,替她處理些雜事。租書坊的生意算相當好,客倌能付錢將書帶回家慢慢閱讀,也能在店裡蹺腳看完,書坊還會免費附贈茶果瓜子讓客倌消磨時間,所以鋪子裡需要更大空間來購進更多更多的書籍,還得闢建一方幽靜的閱覽空間給窩在書鋪不走的客人享受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