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整個雅軒小築驟因韓伯濤的不支倒地,而陷於一片昏亂緊張的局面裡。
當汪如蘋響徹雲霄的尖呼聲,刺入耳膜地在餐廳裡迴盪著的瞬息間,蘇盼雲立刻恢復她學有專精的護理常識,連同被汪如蘋尖叫聲引來的平磊,一起將韓伯濤抬到就近的客房裡,並吩咐汪如蘋立即打開窗戶,讓舒涼的冷風送進來保持室內的空氣流通。
她略略檢查了一下韓伯濤的腹腔,赫然發現他位於右上腹部位,有個隱略像小指頭般大的硬塊,不知怎地,她心頭湧過一陣沉重的烏雲,在汪如蘋和平磊焦切的注目下,勉強露出一絲虛浮的微笑,「你們先別緊張,我也不敢確定韓伯伯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是先打一一九叫救護車把韓伯伯送到醫院檢查比較保險!」
就在眾人分工合作下完成打電話、收拾行囊等緊促而刻不容緩的工作。當救護車趕到雅軒小築,醫護人員正準備將韓伯濤抬到救護車的擔架上時,一直昏迷不醒的韓伯濤突然清醒了過來,他態度生硬的不肯配合醫護人員的行動,直到汪如蘋語音哽咽地質問他:
「你要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高抬貴手善罷甘休嗎?」
韓伯濤的濃眉糾葛,閃進眼底的是一片令人惻然心悸的悲傷和柔情。「好,我不折磨你,我讓醫生護士來折磨我。」他停頓了一下,繃著臉孔繼續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可以把我送進任何一家醫院,除了那個渾小子的祥安醫院。」
汪如蘋無盡辛酸的噙著淚望著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孟禹計較?你還要我夾在你們之間忍受這種宛如針戳的折磨嗎?」
韓伯濤的嘴緊抿成一直線,固執得不肯再說任何話,一隻腳還跨在地上,不肯和醫護人員妥協。
就在這僵滯的一刻,心焦如焚的平磊說話了,「小嫂子,你就暫時委屈一下,聽韓大哥的話,看病要緊啊!」
汪如蘋臉色蒼白地抹抹臉上縱橫的淚痕,點點頭顫聲說:
「好,我就再縱容你的頑固一次,但,下不為例。你們這對冥頑不靈而自私成性的父子,我已經受夠了。」話畢,她寒著臉,帶著滿腔酸楚激動的情緒率先爬上救護車,緊繃著臉,淚光隱隱不肯再理任何人。
當蘇盼雲正準備舉足也跨上救護車時,韓伯濤忽然出言阻止她:
「盼雲,你不必跟著來,有我太太和平磊隨身照顧就可以了,你還是留在家裡整理自傳要緊!」他停頓了一下,寓味深長的瞅著她,「你懂我的意思吧!時間是非常寶貴而無情的——」
蘇盼雲心頭一凜,然後,她突然明白了韓伯濤那令人心酸不已的言下之意,「是,我會好好整理你這本『飛鴻踏雪泥』的傳記的。」她語音裡有了濃稠的、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無法理解的鼻音。
韓伯濤好像突然放下一件心事而完全鬆懈的人一般垂下頭顱,救護車的車門關上了,鳴著令人心臟悸動的警笛駛走了,駛離蘇盼雲綿遠而若有所思的注目外。
蘇盼雲坐在雅軒小築的書房裡,仔細翻閱著韓伯濤那本又像日記、又像記事本的手札:
「一九六六年,整個北京瀰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肅殺之氣,紅衛兵的『階級鬥爭』愈來愈大,愈開愈弄得人心惶惶,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身陷於朝不保夕的恐懼中,昨天還和你一起吃晚飯聊天的朋友,今天早上就被莫名戴上高帽,送上人民大會堂接受嚴厲的黨批判!
當然這股像瘋狗亂咬人的鬥爭赤烙終於燒向了影藝圈,所有的朋友,包括我的愛人如蘋在內,他們全部積極勸我趕快準備逃亡!
我個人倒是不怎麼在意,我一直認為我是個忠黨愛國、又對政治敬鬼神而遠之的平凡百姓,這種忽兒斗左、忽兒斗右的階級革命運動,實在跟我這個喜歡搞電影的人扯不上任何的關係。萬萬想不到紅衛兵為了達到整肅電影界,徹底瓦解資本主義的目的,不惜先拿我開刀殺雞儆猴,讓我坐了長達五年的政治牢獄!
或許這是生在那個時代所有中國人共同面臨的浩劫吧!為了不拖累我用整個生命去摯愛的妻子汪如蘋,還有我那活潑可愛的稚子孟禹,我在遭逮捕入獄之前,便事先擬好了一份離婚協議會,用盡各種辦法強迫如蘋簽字。她始終不肯同意,直到我帶一名妓女睡在我們房間裡,讓她發現為止——」
蘇盼雲一口氣讀到這裡,不禁蕩氣迴腸,熱淚盈眶,深為韓伯濤那份情到深處反為薄的至情至愛所感動、所折服!
接著,一團疑雲湧進她波濤起伏的思緒裡。如果韓伯濤是在一九六六年就進了牢改監獄,那麼,深陷囹圄的他怎麼可能在一九六八年出賣她的父親,進而導致他們家破人亡的悲劇?
而且,她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如果那時她父母親都已經亡故了,她是怎麼冒出來的?難道她的生辰月日有錯誤?還是這中間有人在撒謊?
萬一撒謊的人是她姑姑蘇曼君,她是不是還要繼續執行這場殘忍而莫名其妙的復仇計劃呢?
如果這一切真是她姑姑蘇曼君包裹著謊言的計謀,那麼,韓伯濤夫婦何其無辜?韓盂禹又何其無辜呢?
想到韓孟禹,中午那股令她不勝愁苦的困擾情緒又重新回來了。
她心煩意亂的合上手札,正準備起身為自己沖杯有清神醒腦作用的熱荼時,書房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倏地回首,竟然看到了一個此時此地不應該會出現的人物——韓孟禹。
她霎時像個突然被人點上魔咒的木蛙娃一般僵在原地,只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韓孟禹顯然也被她的存在嚇了一大跳,接著,知覺同時回到凝眸相望的兩個人身上,韓孟禹先是瞇起眼,然後皺著眉宇,不甚友善的冷聲質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