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過,大排長龍的人陣仍沒稍動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鄉話對身旁身長不及他胸部的長老說道:「樂企,我沒想到會排得這麼長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著一根柳棍的長老沒回應少主的話,反而蠕動皺紋滿佈的厚唇,疾言厲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們既然已踏上這塊土地,就必須拋開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學習能力沒你快,不能在短時間學會幾種語言,所以為了讓大家盡快適應此地生活,你得豎立一個榜樣,嚴禁自己開口說家鄉話,就連大秦、希臘語都得杜絕!」
拓跋仡邪盯著樂企的嘴巴,方才意識到白髮老者已經老了好幾歲,因為他的牙齒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記得兩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宮廷前獻唱時,他還有兩顆黃牙的,怎麼……
想到這裡,拓跋仡邪才收斂起輕浮的態度,安撫動氣的長老,「樂企,你別那麼緊張嘛!我們私下說幾句話而已,又不會真的帶壞他們,更何況,我不說家鄉話,你聽得懂我說的嗎?」說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個大洞便在綻了線又以補釘的狼皮靴後跟處暴露出來,他不動聲色地仰起束著馬尾的頭,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這麼漫不經心,實在令我擔心啊!」樂企習慣性搖晃的手倏地握緊,吃力地舉起棍子往黃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當年,我匈奴王佈雷達沒能接受你父親的警告,不能識破大秦人對他虛偽的進貢,反而圖安地與大秦人簽下了一堆協議,強迫我族改變生活形態,甚至一昧縱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後落到慘遭親兄弟的毒害,你父親為了維護正統與保存先人的明智軌跡,率領其他匈奴與馬札兒貴族抵制阿提拉稱王,阿提拉一見族人不擁戴他,遂懷恨起所有反對他的匈奴人,繼而轉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團,來殲滅同宗血脈。」
老者神色哀傷地提起過往,轉頭看著少主俊朗的側臉與高大的身軀,便試著挺起駝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圖觸摸少主冒著嫩髭的下顎,一股難掩的驕傲湧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卻很快佔領他的情緒。
因為隨著時光的飛逝,樂企的視力已大不如從前,拓跋少主的輪廓雖然愈來愈剛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卻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願違的手,幽幽地吁了口氣道:「我想……你年紀輕,大概已將往事拋諸腦後了!」
拓跋仡邪想反駁老人,但終究沒啟齒,因為他一開口便會頂撞老人,所以便將頭一撇,雙手環抱胸前,強忍著委屈聽老人繼續嘮叨。
「但是我這老頭可沒忘!那幾個火燒通天白刃皚皚、矛戟交錯的夜晚,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都難以釋懷,你父親死前把只有七歲大的你托付於我,吩咐我這個老而將死的廢物帶你離開那片異鄉土地,再次循著先人的足跡往東流浪,希翼你能重返傳說中廣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你將來能夠尋到一個真正的明君,行事忠於自己的良知,做個無違己意的戰士。
「如今我們花了九年的歲月,從匈牙利草原出走,經過裡海的河谷(今聶伯河的基輔)、悅般(鹹海以北)、再從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幾十萬里的路,橫度廣袤的沙漠與寸草不生的赤嶺,才輾轉來到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異動窺知阿提拉的壽命已盡,而我北匈奴帝國當年出走的最後一個脈系也即將傾覆,這是我族分裂、滅亡的盡頭啊!」
樂企說著仰頸,以白濁的目珠瞪著風捲殘雲的穹蒼,問天道:「上天啊!你為什麼要賦予我這個無庸之材這樣的天分,知道神諭的好處又在哪裡?仍是不能改變一個玩物喪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聽老人狡猾地借天損人,倏地回頭罵了句,「你這個死糟老頭,我哪裡玩物喪志了?你別一多愁善感起來,就拿我當出氣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幾步,他不由分地說跨起長步跟上,把老人和他的話丟在腦後。
樂企拖著小步緊跟著少主,不理會他衝口而出的謾罵,旁若無人地滔滔訓著:
「而你沒有雄心大志也罷,竟還將你父親的遺訓忘得一乾二淨,甘願抱著琵琶、曼陀鈴,滿足於吟唱詩人的小角色!你……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個白眼,在心裡應了一句,「那就別再哭衰!」
不過,樂企已經打定主意要把他罵到臭頭了,「以前,我總希望老主人的靈能常在我們左右庇佑你,現在我倒怕了這個主意,因為我沒臉下黃泉見你爹,向他報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長進。」樂企說罷,情緒不覺激動起來,「我既不能上天,也只有下到地獄去躲起來了。」
本不耐煩的拓跋仡邪見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滿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
樂企,你別生氣啊,當初要我帶著族人學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麼現在倒說我不知長進呢?」說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攙扶老人。
樂企灰眉遽斂。憤然撥開少主的手,「你難道要唱一輩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將至的昏君前面,訴說我們偉大先人的英雄事跡?你以為單憑唱歌就能為其他弟兄蓋出一座城堡來嗎?」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天真!」拓跋仡邪訕然地衝口,目眥欲裂地緊瞅著老人。
老人冷嘲熱諷,「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當年只有七歲的你曾當著眾人的面,發誓說要給他們一個生活目標的,如今呢?哼!你連變個棲身氈帳的本事都沒有,大伙跟著你出走,餐風露宿多年,關山迢遞為的是什麼?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你有老主子的遺德風範,能重振先祖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