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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馬南嘉醫生先是試著用手摸索探查胸腔的大靜脈,試圖發現這根斷下的管子卡在什麼地方。然而沒有任何發現。按照常理,斷下的管子應該會隨著血流漂浮,最終塞在肺動脈裡。很快胸外科主任到場。以前不要說廣慈醫院,就是本市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因此在手術台前爆發了一場討論。主任認為可以不去管它,照例縫合傷口。因為管子不大,而且是用不會和人體起反應的材料做成的。即使留在人體中,若干年之後也會形成纖維組織團成的疤痕。馬南嘉醫生則認為不然。斷管不但有可能造成肺血管的損傷和肺梗塞,而且很有可能隨血流慢慢到達剛剛縫合的血管斷端,從針眼裡漏出來,卡在那裡,讓傷口沒法閉合,就像縫得不好脫了線腳的棉衣。如果棉衣漏針脫線腳,漏出來的只是棉花而已。而傷口裡漏出來的,無疑會是血,大量的血,沒法用藥物止住的血。聽到這樣的說法,當時在手術台上的多數醫生都同意冒險探查心臟和大血管。

  接著心外科醫生被請來一起上台。需要探查的都是最最接近心臟的大血管。鮮血大量湧出。病人在大量出血的情況下大量輸血。然而出的總是比進的多。急人的是,那段該死的管子始終沒有找到。心外科醫生建議啟用體外循環機器。就在等待助手啟動體外循環機的時候,病人的血壓降低到了0。經過全力搶救,用完了醫院5000ml的備用血,仍然沒有任何恢復的跡象。1小時後,宣佈王守成死亡。

  而馬南嘉醫生的職業生涯,大概也就此終結了。

  「我不明白,」小瑞接著說,「當時手術台上多數醫生都同意了馬醫生的意見。為什麼不作為共同責任人?」

  我搖搖頭說:「根據醫療事故鑒定的原則,馬南嘉提出的這樣的治療方法是沒有先例的。所以不能認為是常規的、正確的。而病人的死亡和這個決定有直接的關係。所以馬醫生要負這個決定的主要責任。而現在我們一定得找到這根斷下的管子,鑒定它斷裂的原因。如果是這根導管本身質量有問題,廠家也要負擔相當一部分責任。如果是使用不當,那麼這家醫院可就慘了。連那個粗心的麻醉師一起完蛋。對了,」我頓了一下,「那個倒霉鬼叫什麼名字?不會是葛洛毅吧?」

  小瑞瞇著眼睛笑了:「不讓你加入工作組果然是正確的決定。看來這些人和你都有關係。對,就是叫這個名字。你大概連醫務科那個聯繫人都認識吧?」

  「瞎說!我又沒在廣慈醫院工作過,怎麼會認識行政科室的人?」然而話一出口,我的喉嚨裡什麼地方彷彿打了個結。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當小瑞在我面前揮舞申請書,指給我看那個聯繫人的名字的時候,我就那樣笑著,推開瞭解剖室的門。不需要多看一眼。我可以完全肯定。命運無常到讓人詫異的地步。上蒼就是這樣回應我的祁願,讓我們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次聚首。

  幽深的走廊裡,彷彿再次出現醫學院青蔥的校園,和排球場邊紫籐架下如清風拂柳般的人影。甜潤的吳儂口音,軟軟的自然帶點褐色的頭髮,脖頸和手曬成溫暖的小麥色,而手錶帶下的皮膚仍然是純樸的本色。精瘦的身體,套在寬大的毛衣和運動褲裡,走起路來一搖三晃,似乎雙腿的長度超過了身體的實際需要。時不時地往什麼地方一靠,懶懶地和善地微笑著,半掩著嘴打個哈欠,然後彷彿是感到歉意,過大的黑框眼鏡後,那潤澤的雙眼裡,笑容深了去,濃如伏暑的綠蔭。

  ……季泰雅,你這妖精。

  「什麼?」小瑞不解地望著我。

  「沒什麼。」我搖搖頭,「幹活吧。」

  「我說了,」小瑞在口罩底下含糊地說,「真的是什麼也沒有。」

  「我再找找看,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手指摸索過每一寸可能隱藏那段斷管的地方。

  「這個管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金醫生問,「不用不就行了嘛,惹這麼多麻煩。這幫子笨蛋醫生。」

  「是術前討論的時候馬醫生自己提議用的,」小瑞補充道,「作繭自縛嘛。」

  「他的提議是正確的。」我說,「這個病人年紀大了,又有高血壓、心臟病,放著中心靜脈導管可以隨時測定壓力,知道手術中心臟功能如何。馬南嘉想得很周到。」

  「就是沒想到它會斷。」金醫生說。

  小瑞想發笑。但是想到倪主任就在玻璃隔牆外面看著我們工作,硬生生把笑給吞了下去。

  「如果一直都沒找到,」我說,「有沒有可能從一次性消毒的包裝裡拿出來的時候就少了一段?」

  「不大可能吧?」小瑞說,「是巡迴護士從袋裡拆出來給麻醉師的。那時候她看到管子是完整的。」

  「她怎麼分辨得出1米多長的導管少了1厘米?」我追問。

  小瑞說:「她說看到過導管頂端有白色的零刻度標記呀?很明顯的。」

  我不再說話,低頭尋找。我們三個人湊在一起又折騰了1個多小時。我們想出了種種辦法,包括從血管裡灌進水去,想把管子衝出來。結果把一個肺沖得乾乾淨淨,還是什麼都沒發現。

  「怎麼辦?」小瑞苦著臉說,「檢方還在等報告。」

  「就先出死亡原因之類,把導管斷裂的原因另外列一個報告,」金醫生說,「也只有這樣緩一緩了。」

  「一定要找到斷端才能知道為什麼折斷嗎?」我說,「如果肯定只斷過一次,看看斷端也可以有很多發現。」

  「問題不全在這裡。」倪主任的聲音從頭頂上方的指示話筒中傳來,「這些醫生護士很容易結成攻守同盟,統一口徑。天知道手術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讓病人出那麼多血。也許這個斷管只是為了掩飾別的什麼更重大的失誤,順便把廠商拉進來墊背,萬一有巨額經濟賠償的時候讓人家一起分擔。所以一定要找到這個斷端,或者完全排除存在過這樣一個斷端。如果是後者,馬上要進一步調查醫院,並以妨礙調查和銷毀證據的罪名起訴。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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