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立凱泡了一杯熱騰騰、香濃撲鼻的咖啡。他端給她,細細打量著她略為蒼白而疲倦的臉。「願意談談你的困擾嗎?」
思薇輕啜了一口咖啡,勉強提起精神。「我只是覺得好累,萬念俱灰,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
「這跟你的工作有關嗎?你不是被調到採訪組,改跑市政新聞嗎?」
思薇放下杯子,眼底有一抹深沈的倦怠。「你知道嗎?我這一來一往的調職,才讓我深深體驗到什麼叫作無力感,什麼叫作笑罵由人?我只不過是別人腳下一隻可憐渺小的小螞蟻,任憑人擺佈來擺佈去,作踐自尊,作踐理想,而我卻懵懂無知,沾沾自喜,拚命工作,自以為是個口誅筆伐,制衡強權的正義使者,我早該知道的是不是?!這本來就是個複雜脫序的時代,像我這種不懂迎合時代趨勢,不知權變的人,早晚會被打擊得體無完膚,無處容身,我真的是困惑、心寒極了——」她激動得喉頭梗塞,熱淚盈眶,無法言語。
「你慢慢說,不要太激動,」姚立凱勸她,抽了一張面紙給地。
思薇擦拭淚痕,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這些年來忠於新聞工作崗位的熱誠和執著,是不是一種盲目而可笑的愚蠢行為。不需要這麼故作清高、自以為是,更不需要嘔心瀝血,只要你懂得順應潮流,知道迎合上面,賣弄權術,就能出人頭地,乎步青雲。」她無奈地笑了笑。「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異類?為什麼我學不來那一套?為什麼我又那麼在乎別人的惡意攻訐?!我,我真是覺得疲憊了,我是個失敗者,不論在事業或者感情上,我都輸得一塌糊塗,」說著,說著,思薇又忍不住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姚立凱見狀,憐意心生,屯積在胸中的深情不禁擴散開來。他輕輕攬住她的肩頭,摸撫著那頭烏黑柔軟的秀髮,帶著滿腔的感情啞聲說:
「小薇,我瞭解你那種痛心疾首、彷徨無助的感覺,你一向心高氣傲,耿介坦白,對生命、對愛情都堅守著一份崇高、純善而固執的守念。你不懂得虛情假意,更不屑逢迎巴結,你是耶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在這個處處隱藏危機、道德敗壞的時代,需要的就是像你這不畏強權,志在做大事,不在做大官的人。不要被惡劣的環境、人心的險惡打倒了你的意志力,你既能看穿功名富貴,人心沈浮,所謂繁華似錦不過彈指間,猶如過眼煙雲,又何必為那些不能看破的人悲痛傷身呢?如果你真的就此心灰意懶,豈非正中他人下懷?何苦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思薇震驚地看著他。「立凱,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豁達開朗?對人生居然有如此深刻的看法。」
姚立凱淡然一笑,頗有幾份瀟然適意的味道。「很簡單,我在美國待了兩年,異鄉遊子的情懷,若非身歷其境,旁人是很難瞭解那種寄人籬下的苦澀和不安。若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內省的磨練,便容易在挫折、迷惘和物質匱乏的窘迫中迷失方向;再加上種族歧視、言語上的障礙、文化背景的差異,要不莊敬自強,真會自毀前程,一蹶不起——」
「我真不知道你居然遭遇過這麼多不為人知的煎熬和波折。」
「很簡單呀!我自尊心很強,我不容許自己失敗,而一般人只看見留學生學業有成的風光,卻看不到文憑下的血淚辛酸。我一再告誡自己,如果我能捱過這段異鄉求學的孤寂和艱苦,往後人生再大的衝擊,我一定都能處之泰然,不會為命運所撥弄。所以,小薇,不要做個逃兵,只要你盡了心力,那怕最後的結果不盡如人意,也總比放棄來得好。至少,你曾經努力過,不曾不戰而逃。你看那些無穩定工作的人,他們不都是弱勢團體嗎?他們何曾退縮過?不要輕忽自己的力量,我隨時都會做你的後盾,只要你需要我,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立凱!」思薇好感動,霎時又淚眼汪汪了。「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欠你太多了,如果我能愛上你多好。」
「現在努力猶不嫌遲啊!你永遠有優先權。」姚立凱眨眨眼,半真半假的神色。
「立凱,我——」思薇搖搖頭,真不知該如何形容當時她心中的複雜和內疚。
「不必覺得虧欠,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人生最珍貴的感情,並不限於男女之情。我不想把自己變得那樣心胸狹窄。我想,除了愛情,我有雅量接受我們是知己的關係。相交貴在誠意,其它的——我們何妨順其自然?」
思薇唇邊綻出一朵動人的微笑。「立凱,你真是讓我又心折又慚愧。」
「真的嗎?其實我也挺佩服自己的,搞不好我真的是什麼偉人或者情聖投胎轉世的。經過今晚,也許,我還真的列名在聖人排行榜內。」姚立凱幽默的說,娃娃臉上泛著一抹淘氣的笑容。
「你早就可以上榜了。」思薇淡笑說,一口飲盡早已冷卻的咖啡。她看看腕表。「都一點了,我該回去了,你早點睡吧!」
「我送你吧!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帶車。」
「我——-」她正準備推辭,姚立凱立即打斷她。「不要拒絕,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台北市的治安有多差嗎?三更半夜的,你一個女孩子搭出租車教人怎麼放心呢?」
「是,我的好老師兼保安警察。」思薇嬌嗔的說,彎彎閃亮的笑眼裡儘是耀眼清朗的神采,陰鬱和失意早巳一掃而空。
微涼的夜風輕掃面頰,昏蒙幽暗的夜幕,只見滿天星斗眨著頑皮的眼睛,俯瞰著褪盡繁華的塵囂,偶爾傳來幾聲狗吠聲,驚擾著人們酣睡的心扉。
思薇在巷口下了出租車,她對姚立凱說:「你搭原車回去吧!我走幾步路就到了。」